第88章 宛城缟素(2/2)
偏殿廊下,鲁肃正与几位前来致意的荆州籍官员寒暄。他言辞恳切,举止得体,充分显露出江东使者的风范与对逝者的尊崇。
一位须发皆白、清癯儒雅的老者——乃是荆襄名士庞德公——与鲁肃见礼后,抚须叹道:“子敬远来辛苦。二老仙逝,天下同悲。只是……”他像是想起什么,随口道,“此番北来吊唁的吴地士子,似乎格外多些?前日老朽族中子侄从江夏来,说起那边守军查验,几日间竟过了好几拨自称吴郡、会稽来的读书人,都说仰慕卢公、蔡公道德文章,特来致祭。”
鲁肃闻言,脸上温和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他迅速恢复常态,笑容依旧得体:“竟有此事?肃离吴时,倒未听闻有组织士子集体北上之举。”
他略作沉吟,语气转为感慨:“或许,是江东风气慕文,学子们自发结伴而来吧。卢公、蔡公海内人望,天下景仰,也是常理。”
庞德公颔首,未再深究,转而谈论起二老生前着述。鲁肃应对自如,只是在那老者转身离去后,他袖中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
无人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动作。
除了远处廊柱阴影下,一个扮作低阶武官、正按刀巡视的将领——廖淳。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鲁肃所在的角落,又移开,投向远处曹操下榻的驿馆方向。那里,夏侯渊正带着两名亲卫在门口巡视,史阿抱剑立于檐下,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
廖淳转身,走向殿外。在一个无人的拐角,一个挑着空担子、像是刚送完菜蔬的农夫与他擦肩而过。极短的瞬间,廖淳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农夫的脚步则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走远。
情报在无声中交换。
廖淳继续他的“巡视”,走过一条僻静的巷子时,他的脚步微微放缓。巷子尽头,是一座门庭冷落的高墙大院,黑漆大门紧闭,门楣上悬着一块旧匾,蒙着厚厚的灰尘,但两个黯淡的金字仍可辨认——
吕宅。
他的目光在那匾上停留了一息,冰冷,锐利,如同刀子刮过。然后,他收回视线,步伐未停,仿佛那只是一处再寻常不过的废弃宅院。
远处街口,陈到率领的一队白毦兵正沉默地经过,甲叶摩擦声整齐而压抑。他们对“吕宅”方向没有投去任何特别的关注,警戒的重点,明显集中在驿馆区与行宫周围。
整个宛城,像一张慢慢收紧的网。表面哀肃平静,内里却有无形的弦,在一寸寸绷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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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廖湛在宛城临时下榻的居所是一处简朴的官舍,除了一榻、一案、两席,几乎别无长物。案上一盏油灯,火苗如豆,将他坐在案后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
门被极轻地推开,又合上,几乎没有声响。
廖淳走了进来,一身夜行衣,身上带着露水与夜风的寒气。他走到案前,单膝微屈,声音压得极低:
“族兄。”
廖湛抬眼:“如何?”
“曹操那边,守卫极严。”廖淳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夏侯渊几乎寸步不离驿馆,史阿更是常驻内院。白日里,绝无机会。”
廖湛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案头跳动的灯火。火光在他深黑的眸子里投下两点细小的亮斑,却又被更深的幽暗吞没。
“丧期,”他缓缓开口,语速很慢,像是在掂量每一个字的分量,“只余明日最后一日了。”
廖淳静静听着。
“公祭结束,”廖湛的目光从灯火上移开,望向窗外浓得不见星月的夜空,“夜晚……总是最易让人松懈的时候。”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寒意:
“也最易,生出乱子。”
廖淳垂下头:“弟明白。各处人手,今夜已全部就位。”他稍作停顿,补充道,“‘吕宅’附近,也安排了眼睛。确保……无人打扰,也无人能从此处生事。”
廖湛终于将目光转回廖淳脸上,看了他片刻。那眼神很深,像是要将他此刻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刻印下来。
“元俭,”廖湛唤了他的字,声音低沉而缓慢,“记住,明日之后……”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廖淳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搏动的声音。
然后,廖湛才吐出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如铁石:
“无论发生何事……都只是‘意外’。”
廖淳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抬起头,目光与廖湛相接,那里面的决绝与了然,如同淬火的刀锋。
“纵有万般‘意外’,”他沉声道,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皆与族兄,与大王……毫无干系。”
廖湛不再言语,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廖淳躬身,倒退两步,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门外的黑暗,如同滴水入海。
门扉轻合,室内重归寂静。
只剩廖湛一人,独对孤灯。墙上他的影子被拉得变形,扭曲,随着火苗的跳动而微微颤抖,仿佛一个蛰伏在暗处、随时可能扑出的鬼魅。
窗外,宛城沉睡着。
更夫的梆子声从极远极远的巷陌深处传来,一声,两声,单调而空洞,敲碎了夜的完整,却更反衬出这天地间无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灵堂的长明灯还在烧着。
而一些别的东西,也在黑暗中,悄然燃起了引信。
只待天明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