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绵绵触兀(2/2)
“死?”齐麟猛地用力,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他硬生生掰开了墨徵死死嵌进他皮肉的手指!
鲜血顺着两人交握又分开的手腕蜿蜒流下。他后退一步,弯腰捡起地上的长刀,刀锋指向那片喧嚣的战场,脸上扯出一个混杂着桀骜、狂放和视死如归的复杂笑容,眼底是纯粹到极致的、属于战士的火焰。
“男儿立于世,当执剑卫道,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何惧之有?!”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穿透喧嚣的力量,在这片血腥的天地间回荡。
话音落下的瞬间,前方战场仿佛回应一般,爆发出更加惨烈、更加疯狂的厮杀声!一面残破的、代表着冲锋的赤色令旗,在烟尘中高高扬起!
——就是现在!
齐麟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墨徵。
那张布满泪痕的、绝望的脸,那双翻涌着无尽痛苦的红眸,像一幅凄厉的画卷,瞬间烙印进他混乱记忆的最深处,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重量。
他猛地一咬牙,将所有莫名的情绪狠狠压下,转身,决绝地、义无反顾地,向着那面赤旗,向着那片吞噬生命的漩涡中心,发足狂奔而去!
墨徵伸出的手,徒劳地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齐麟手腕的温度和粘稠的血迹。他看着那个红色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身桀骜的光,一头扎进了前方翻滚的、如同巨兽之口的浓重烟尘之中。
那背影,是如此的熟悉,又是如此的陌生,带着一去不返的决绝。
……
“麟——!”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呼唤,撕裂了墨徵的喉咙,如同杜鹃啼血,在这片血色炼狱的上空回荡,瞬间被震天的喊杀声和兵刃交击的刺耳噪音彻底淹没。
烟尘,彻底吞噬了那个红色的身影。
墨徵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玉雕。冰冷的绝望,如同无数条毒蛇,顺着他的脊椎蜿蜒而上,死死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
周围的厮杀声、惨叫声、战鼓声……所有的一切都离他远去,整个世界褪去了色彩和声音,变成一片死寂的、缓慢流动的灰白。他眼中最后的光,熄灭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移动的。
双脚像灌满了冰冷的铅块,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跋涉在粘稠的血沼里,拖拽着万钧的枷锁。
灵魂仿佛已经脱离了躯壳,漂浮在尸山血海之上,冰冷地俯视着下方那个行尸走肉般的自己。
他朝着战场深处,朝着齐麟消失的方向,一步一步,蹒跚地、机械地走去。
脚下的土地,早已被血浸透,变成了暗红发黑的泥泞。每一步落下,都发出令人作呕的“噗嗤”声。
残肢断臂随处可见,如同被随意丢弃的垃圾。濒死的战马发出痛苦的嘶鸣,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又重重倒下。伤兵的哀嚎声断断续续,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挽歌。
……
墨徵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他的目光空洞地扫过这片人间地狱,没有任何焦距。他的白袍下摆早已被血泥染成了污浊的赭色,如同盛开的、不祥的死亡之花。
他只是在寻找,凭着一种早已刻入骨髓的本能,凭着那最后一眼烙印下的方向,绝望地寻找着那个身影。
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时辰。
……
终于,他在一处堆积得稍高的尸堆旁,看到了那抹刺目的红。
齐麟靠在一面斜插的、残破不堪的盾牌上。他胸前的铠甲彻底碎裂了,露出一个碗口大的、血肉模糊的恐怖创口,边缘焦黑翻卷,像是被某种可怕的力量贯穿。
暗红的血如同决堤的溪流,早已将他身下的大片土地染成深潭。他的一条手臂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已经折断。
曾经桀骜飞扬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尘土和凝固的血块,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投下两片死亡的阴影。他的另一只手,却依旧死死地、以一种僵硬的姿态,紧握着那柄染血的长刀,刀尖深深地插在泥土里,支撑着他没有完全倒下。
像一座凝固的、悲壮的雕塑。
……
墨徵的脚步,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彻底停了下来。世界彻底安静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缓慢、沉重、如同破败风箱般拉扯的声音。
……
噗通……
噗通……
他踉跄着,几乎是扑跪着,挪到了齐麟的身边。冰冷的血泥瞬间浸透了他的膝盖。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悬停在齐麟毫无生气的脸庞上方,却迟迟不敢落下,仿佛怕惊扰了这最后的、残酷的宁静。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俯下身。
冰冷的脸颊贴上齐麟同样冰冷的、沾满血污的额头。
……
没有温度。
只有着一片死寂的冰凉,透过皮肤,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直抵灵魂深处。
“麟……” 一声破碎的、几乎听不见的低唤,如同叹息,消散在浓重的血腥气里。
就在这时,酝酿已久的铅灰色天穹,终于发出了沉闷的怒吼。
一道刺目的惨白电光撕裂厚重的云层,如同上苍冷漠的窥视,瞬间照亮了整个修罗场!紧接着,是惊天动地的炸雷!
……
“轰隆隆——!”
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如同天河倾覆,裹挟着九天之上的寒意,狂暴地砸落下来!
噼里啪啦地打在焦黑的土地上,打在冰冷的尸体上,打在断裂的兵器上,也狠狠砸在墨徵的身上、脸上。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早已干涸又再次被冲刷开的泪痕,在他苍白的脸上肆意流淌。他紧紧抱着齐麟逐渐冰冷僵硬的身体,如同抱着这世间最后一块浮冰,却只能感到无边的寒冷和沉沦。
雨水冲刷着齐麟脸上的血污,露出底下青白的、属于死亡的底色。也冲刷着墨徵的脑海。
又是一道刺破苍穹的闪电!
惨白的光芒映亮了齐麟紧闭的双眼,映亮了他胸前那个狰狞的窟窿,也映亮了墨徵空洞绝望的瞳孔!
就在这白得刺眼的光芒中,一道无形的闸门,轰然洞开!
雨霏关!那撕裂一切的罡风!混乱的时空乱流!
被卷走前最后看到的……是齐麟惊愕回头、带着一丝慌乱望向他的眼神!还有……还有更早!就在不久之前!就在这同一个地方!
那个穿着同样衣服、握着同样的刀、带着同样桀骜笑容冲进战场的青年!那个被他拦住、被他攥着手腕、被他绝望哀求“别去”的人!
……
“你哭什么?”
“别去……”
“男儿当战死沙场!”
……
是他!都是他!
那个在战场上初遇的、满身是血却眼神明亮的陌生人!那个在尸山血海中被他死死拉住、却决然掰开他手指奔向死亡的战士!
原来是他!一直都是他!
命运像一场最恶毒的玩笑,一场精心策划的酷刑。它让他在过去预见了未来,让他在初遇的瞬间就目睹了死别,却残忍地剥夺了他所有关于“爱”的记忆,只留下最纯粹、最刻骨的绝望和挽留的本能!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极致痛苦和崩溃的悲鸣,终于冲破了墨徵死死压抑的喉咙,如同受伤孤狼的绝唱,盖过了震耳欲聋的雷声,在这片被血与雨浸泡的死亡之地上空,凄厉地回荡!
他猛地收紧手臂,将齐麟冰冷僵硬的身体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箍进怀里,仿佛要将自己仅存的体温渡过去,仿佛这样就能对抗这无情的冰冷和死亡!
头颅深深地、绝望地埋进齐麟冰冷的颈窝,肩膀剧烈地、无声地抽动着。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浇打在他们身上,冲刷着齐麟伤口里涌出的、早已不再新鲜的暗红血水,血水混着雨水,在两人身下蜿蜒流淌,汇成一条条猩红的小溪,又迅速被更多的雨水稀释、冲淡,最终渗入这片浸透了无数生命的大地。
他抱着他,跪在这天地为棺、血雨为泪的祭坛之上。暴雨如鞭,抽打着他们,抽打着这片死寂的战场。
墨徵的身体在冰冷的雨水中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从灵魂深处炸开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巨大悲恸和迟来的、足以将他彻底撕裂的认知。
原来,命运早已将最残酷的答案,用最鲜红的颜色,刻写在了他们相遇的起点。
只是那时的他,忘了自己是谁。而那时的他,忘了……他是他的谁。
冰冷的雨水顺着墨徵的额发、脸颊、下颌,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齐麟苍白冰冷的脸上,溅开小小的、转瞬即逝的水花。
如同无声的控诉,也如同天地间唯一为他流下的、冰冷的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