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勿忘我(2/2)
其中,有一个老奶奶走到了自己的身前,手里还提着一个,长得像灯笼的玩意儿,不过……村里的人似乎都把这个东西叫引魂灯。
“小姑娘,一会儿让你走,你就走。一旦走了之后,便不可回头望。让你停,你就停,停下之后,必须正对着人。你明白了吗?”那个老奶奶严肃的说道。
“明白了。”
“启程了!”一旁的人们高声喊着。
“快去。”老奶奶一边将引魂灯塞入她的手中,一边推着凤筱走向前去,推之前还不忘叮嘱道:“记住了,可千万不能回头!”
凤筱来到了队伍的前面,好似一只领头羊走着。
她想回头,可最终……还是遵守老奶奶说的规矩,坚强的,提着引魂灯走了下去。
引魂灯的棍子又长又红,顶端就挂着一个类似于灯笼的东西。那个东西很精致,上面也插着几朵花,那花也很小,很小。淡绿色的根茎,连着洁白无瑕的花。
凤筱一直向前走着,周围安静得只剩下她的脚步声和引魂灯轻微的晃动声。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道朦胧的光,光芒中似乎有个身影若隐若现。
凤筱心跳陡然加快,那轮廓看起来像是爷爷。她忍不住快走几步,却想起老奶奶的叮嘱,硬生生止住脚步。
随着距离缩短,那身影渐渐清晰,果真是爷爷。
爷爷微笑着看向她,眼神中满是慈爱。
“爷爷,您……”凤筱眼眶泛红。
“乖孙女,莫哭。”爷爷的声音仿佛跨越时空传来,这是他们最后的见面。“生死有命,但爱是永恒的力量。”
凤筱握紧引魂灯,感觉一股暖流涌入心间。
这时,周围景象开始变幻,变得明亮而祥和。
爷爷慢慢走近她,轻轻抚摸她的头。
“不、我不要……!我不要您走!”
“爷爷要走啦,你也要好好生活。”爷爷说完,身形逐渐变淡。
“爷爷!”凤筱大喊。
爷爷消失后,凤筱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花海之中。她知道,这是爷爷最后的馈赠,看似处处充满生机,实际上……其实,处处都充满着凄凉。
……
“完事儿了,大家散会吧!”开货车的人说道。
引魂灯被人收走了,从那以后……
凤筱便再也没有爷爷了……
凤筱刚想走开,便被一个中年的大叔拉住了:“给,这是你爷爷生前让我交给你的东西。”
凤筱接过后,深深的鞠躬道谢。
等旁人走开后,自己便走到了一个无人的地方,打开了爷爷生前留下的东西。
那些东西被一块红布包着……
打开后,里面有一串铜钱,和一千两银子。在最深处,还藏着一两块金元宝……
“爷爷、爷爷——!”说罢,她再也忍受不住了,泪水犹如泉水般从眼角喷涌而出。
顿时,雪白的纸钱满天飞舞,人们将它洒满了天空。凤筱抱着爷爷留给她的遗物,在这片陌生又熟悉的人道中独自徘徊。
……
在某一处的安静的角落里,凤筱痛哭着:“爷爷!爷爷!爷爷——!”她哭喊着,哀嚎着……
却无人回应,从此……
这世上再无凤筱的爷爷……
“人道,过!”
“为什么?为什么这上天不放过这些无辜的人,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他们!为什么?!”凤筱怒吼着:“所谓的善道,就是这样善的吗?如果真是这样,我宁可去恶道,也不愿来这善道!”
……
可是,无数的、一样的画面却一次又一次的在重演!
……
暮春的柳絮飘进灵堂,落在冰棺上。凤筱盯着那片白絮,恍惚觉得是爷爷花白的眉毛。
“乖孙女……”
她猛地回头。空荡荡的灵堂里只有纸钱燃烧的哔剥声,哪有人唤她。
三日前初到人道时,凤筱还扯着爷爷的袖子惊叹:“这里的云是甜的!”她踮脚去够天上似的云团,却捞到一把带着药香的雪——盛夏六月,人道飘雪。
爷爷用枯枝般的手指替她拢好衣领:“反季的何止是天气。”
……
当时不懂。现在看着冰棺里覆满夏荷的老人,凤筱突然明白——原来人道所谓“善”,是让将死之人强撑笑颜,是给必败之局裹上糖衣。
“跪——”
司仪拖长的尾音里,凤筱的膝盖重重砸在青砖上。她死死盯着棺木缝隙里露出的一角靛蓝衣料,那是她去年给爷爷缝的寿衣。
“早备着了。”老人当时笑着把寿衣收进箱底,“省得我们小白鱼将来手忙脚乱。”
铜锣突然炸响。凤筱看见自己的眼泪坠在青砖上,竟开出一簇簇勿忘我。淡蓝小花顺着砖缝疯长,转眼缠满冰棺。
“妖、妖物啊!”抬棺人吓得松了手。
“拿着。”
盲眼婆婆塞来的引魂灯比冰还冷。灯罩上绣着并蒂莲,花蕊却是两粒相思豆——恰似爷爷总别在衣襟上的红扣。
“莫回头。”婆婆枯爪般的手掐得她腕骨生疼,“回头就散了魂。”
凤筱提着灯往前走。身后传来窸窣响动,像爷爷在翻他永远理不清的药材柜。
“当归三钱……”
她几乎要转身。灯焰突然暴涨,烧焦了她一缕鬓发。
血月升起来了。月光把青石板路照成泛黄的药方纸,她每走一步,纸上就浮现一行字:
【癸卯年冬 咳血 用童子尿煎服】
【甲辰年春 骨痛 以鹤顶红佐之】
最后一步踏在忘川河边时,整条路都变作了药方。凤筱看着最末一行朱砂小楷:
【乖孙女 莫哭】
葬礼后的第七日,凤筱在爷爷枕下找到个褪色的布老虎。
“嗷呜——”布老虎突然咬住她手指。
殷红的血珠渗进棉布,老虎眼睛亮起来,投射出爷爷的虚影。老人正在晒一簸箕反季的腊梅,花瓣落在她去年打破的药罐上。
“我们小白鱼啊……”虚影笑着摇头,“打翻的是解药……”
画面戛然而止。凤筱把布老虎贴在耳边,听见微弱心跳——原来爷爷把半缕魂魄缝进了玩偶。
当晚暴雨如注。她抱着布老虎蜷在药柜下,看雨水冲垮院墙。爷爷种的六月雪在洪流中逆势绽放,雪白花瓣裹着泥浆,像极了出殡那日被踩碎的纸钱。
人道监察使来收房契时,凤筱正用爷爷的铜钱串风铃。
“这宅院该充公了。”监察使的玉笔点在门楣上,“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接替他当人道的引魂人。”玉笔突然化作青蛇,衔来一盏崭新的引魂灯,“以魂为焰,渡亡者往生。”
凤筱接过灯的瞬间,屋檐下所有铜钱齐齐作响。她看见爷爷站在雨幕里冲她摆手,肩上落满反季的梅花。
……
后来人道多了个怪谈:若在血月夜听见铜铃响,就能看见提灯少女牵着位虚影老人。他们走过的地方,会开满淋不湿的勿忘我。
而药铺柜台最底层的抽屉里,永远收着一包晒好的六月雪。
……
小时候,提灯少女——小白鱼曾经也在树下乘凉。那时,爷爷总喜欢拿着一把蒲扇扇风,太祖父也很喜欢拿着他的二胡坐在椅子上拉。
但她不明白,这个世界明明有天堂和地狱,明明也有轮回,这为什么就不能让他人轮回到自己身边呢?
先是太祖父的猫扇留着,自己人却先走了,那把二胡再也没人拉得动了;后是爷爷留着一个铁碗,辛苦操劳了一辈子,却再也没有人敢碰那个碗了。
……
暮色四合时,凤筱抱着布老虎坐在药铺门槛上。檐角铜铃叮咚,她总觉得是爷爷的算盘珠在响。
“小白鱼——”
她猛地抬头。晚风穿过空荡荡的堂屋,只掀起药柜上一张泛黄的方子:【六月雪三钱 治相思】
……
人道的第一场雪落在夏至。凤筱踩着积雪推开药铺门,看见爷爷正在碾一钵朱砂。
“来。”老人拈起一粒喂进她嘴里,“甜的。”
确实是甜的。直到十年后她才知道,那是爷爷用半生修为炼的续命丹。
“爷爷骗人。”如今的凤筱把朱砂撒进引魂灯,“明明是苦的。”
灯焰“轰”地蹿高,映出墙上密密麻麻的划痕——那是爷爷走后,她每夜在墙上刻的正字。最上面一道还沾着血,是昨夜划的。
第七百个亡魂是个小姑娘,攥着半块桂花糕不肯过忘川。
“大姐姐,”小姑娘把沾血的糕递给她,“给你爷爷带的……”
凤筱的灯差点打翻。那糕上的牙印,和她六岁偷吃爷爷藏的药引一模一样。
血月当空时,她终于忍不住回头。
身后站着七百个虚影,最前面的老人正在数铜钱:“一吊钱买糖,两吊钱扯布……”
人道监察使找到凤筱时,她正在煮一锅反季的腊八粥。
“值得吗?”监察使看着她的白发,“以寿元为灯油……”
凤筱搅着粥没抬头。锅里浮沉着爷爷最爱的银杏果,每一颗都刻着小小的“归”字。
后来旅人说,在血月夜的忘川边,见过个煮粥的姑娘。她脚边开满勿忘我,每朵花蕊里都坐着个编草鞋的老人。
而药铺门前的雪地上,永远留着两串脚印儿——一大一小,朝着日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