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星烬长歌(2/2)
大典,礼成!
……
新铸的“赦罪宫”并未追求奢华,而是由巨大的青石垒砌,线条冷硬简洁,唯有殿脊之上,镌刻着流转的星穹符文与赦罪神纹,在夜色中散发着温润而威严的辉光,如同守护王都的灯塔。殿内灯火通明,一场为新纪元开启而设的、简朴却意义非凡的夜宴正在进行。
凤筱坐于主位,身着的已非战场神装,而是一袭由最深沉夜幕染就、绣有暗金色星轨与玄奥赦罪符文的帝王常服。赤黑渐变的长发仅用一根嵌着星髓玉的乌木簪松松绾起,几缕发丝垂落额前,柔和了眉宇间的神性威仪。额间的赦字金印已然隐没,唯有一双赤瞳沉淀着星海般的深邃。她手中把玩着一只朴素的陶杯,杯中并非美酒,而是清澈的山泉。
……
殿下,灯火阑珊处,人影绰绰,各自成景。
卿尘烟独自一人,凭栏立于宫殿最高处的露台边缘。玄色劲装融于夜色,他并未俯瞰下方的喧嚣,而是微微仰头,望向翁德里斯澄澈了许多的夜空。墨发被夜风拂动,露出冷硬却难掩一丝柔和的侧脸轮廓。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刻着灼灼桃花的青玉佩,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星河,投向某个早已消散在时光深处的温柔笑靥。月光勾勒出他如山岳般挺拔孤寂的背影,那是父亲无言的守望,亦是丈夫跨越生死的凝望。
齐麟与墨徵并未在殿内喧闹。
两人并肩坐在宫殿外一处僻静的回廊石阶上。齐麟依旧穿着那身带着硝烟味的劲装,墨蓝色的长发被晚风吹乱,他一条手臂大大咧咧地搭在墨徵肩上,另一只手举着个硕大的酒坛,正仰头痛饮,辛辣的酒液顺着下颌流淌。
墨徵则安静许多,手中那把守月折扇轻轻摇动,月白的绸面在灯火下流淌着温润的光。他并未饮酒,只是偶尔侧头看向齐麟豪饮的侧脸,那双总是带着疏离算计的凤眸里,此刻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宁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两人之间,无需多言,唯有夜风传递着彼此的温度与心跳。
沈惊木并未出现在王都。
此刻,他正独自一人,伫立在雨霏关那片被神火净化过的、结晶化的焦土之上。墨色的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如同一杆插在边境的孤枪。他脚下,是机枢冰冷的金属残骸与空蝉焦黑的骨殖堆砌的简陋坟茔。他沉默着,如同亘古矗立的界碑。左手指尖跳跃着一簇幽蓝色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焰,右手掌心则托着一团金红色的、焚尽万物的炽热龙炎!冰与火,两种截然相反、狂暴无比的力量,在他周身盘旋、交织、碰撞,发出低沉的咆哮,却始终维持着一种危险的平衡!冰龙与火龙的能量虚影在他身后若隐若现,龙瞳死死盯着翁德里斯腹地的方向,也盯着更北方那片未知的黑暗。他在这里,以身为碑,以冰火为誓,等待着那个或许永无归期的身影,守护着这条用血与火换来的、脆弱的边境线。
青蘼独自一人,来到了王都边缘一处新开辟的、尚显荒芜的墓园。他在机枢与空蝉那两座象征性的、空无一物的衣冠冢前停下。墨绿的长发在夜风中轻拂,周身那翻涌的悲伤死气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释然后的平静。他并未再献上野菊,而是摊开手掌。掌心之中,几粒闪烁着微弱翠绿光芒的奇异种子,在月光下如同沉睡的星辰。他蹲下身,极其轻柔、极其郑重地,将这几粒种子埋入坟茔前的焦土之中。随着他指尖温润的生命气息注入,种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土、抽芽!几株柔韧的、缠绕着淡金色光晕的新生藤蔓破土而出,细嫩的枝叶轻轻缠绕上冰冷的金属与焦黑的骨殖碎片,如同温柔的手,为这死寂的归宿带来一丝微不足道却无比坚韧的生机。他沉默地看着,墨绿的眼瞳中倒映着藤蔓微弱的光。
云仙衡没有参加宴饮。她将自己关在赦罪宫偏殿一间临时辟出的静室中。室内堆满了从废墟中抢救出来的残破典籍、散落的星盘碎片、以及无数写满推演符号的草纸。她跪坐于地,怀中紧紧抱着那本仅剩几片残页的《万卷书》。琉璃般的瞳孔因过度消耗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近乎偏执的光芒。她正用颤抖的手指和仅存的微弱精神力,试图将一块边缘参差的星盘碎片,拼接到另一块之上。碎片接触的瞬间,发出极其微弱的共鸣荧光,映亮了她苍白却无比专注的脸颊。她在修补的,不仅仅是破碎的法器,更是这个破碎时代里,那些被战火焚毁的知识与秩序的残章。
颜如玉则流连于宴席边缘,穿梭在尚显稀疏的人群中。她换下了破损的裙装,穿着一身用残留的星图绸缎改制的素雅长裙,脸上重新敷了薄粉,唇上点了淡淡的胭脂,试图找回一丝昔日的娇媚风华。
然而,那强撑的笑容下,眼神深处却难掩疲惫与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惶。她手中端着一杯酒,却无心饮下,目光不时飘向殿外无垠的黑暗,仿佛在那片黑暗中,还残留着忘忧城地底祭坛那浓重的血腥味和无数女子凄厉的哀嚎。她拢在袖中的另一只手,正死死捏着一块最大的星盘碎片,尖锐的边缘几乎要刺破她的掌心。
聆风紧紧挨着刻炎坐着,像一只寻求庇护的雏鸟。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布衣,洗去了脸上的污垢,露出清秀却依旧苍白的脸庞。碧绿的瞳孔中,恐惧的余悸尚未完全散去,如同受惊的小鹿,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她手中紧紧攥着半截聆风引的扇骨,指节发白。刻炎庞大的身躯如同一堵温暖的墙挡在她身侧,他那柄巨大的“烬炎”剑随意地靠在桌旁,剑身不再嗡鸣,却依旧散发着淡淡的余温。他正抓着一只烤得焦香流油的兽腿,毫无形象地大口撕咬着,赤瞳偶尔扫过殿内人群,带着一丝审视与不易察觉的守护。聆风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紧绷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一丝,小心翼翼地伸出另一只手,扯了扯刻炎的衣角,指向桌上另一盘看起来没那么油腻的点心。
夜昙如同真正的暗夜幽灵,独自一人倚在宫殿最角落一根巨大的石柱阴影里。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裁剪得一丝不苟的纯黑燕尾服,头发梳理得油光水滑,仿佛依旧是那个矜贵的上流绅士。然而,他手中端着一杯殷红如血的美酒,却久久未曾啜饮。银灰色的瞳孔在阴影中闪烁着冰冷而幽邃的光芒,如同精准的算筹,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殿内的每一个人:那些劫后余生的庆幸、对新王朝的期许、暗藏的野心、未消的恐惧……尽数落入他眼底。他的嘴角,始终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带着审视与玩味的弧度。阴影在他脚下如同活物般微微波动,无声地吞噬着周围的微光。
三大颠公并未入席,而是如同三道风格迥异的奇峰,矗立在赦罪宫最高的飞檐之上,俯瞰着下方灯火通明的宫殿与喧嚣的新王都。
火独明斜倚在冰冷的琉璃瓦上,天蓝色宽袍依旧松松垮垮,露出线条流畅的胸膛。他手中拎着那个硕大的朱红酒葫芦,“醉春风”油纸伞随意地搁在身旁。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酒气喷薄而出,细长的桃花眼迷离地眯起,看着下方主位上那道沉静的身影,俊美妖异的脸上扯出一个带着醉意、却又无比欣慰的狂放笑容:“嘿嘿……小徒弟……出息了!真出息了!”他猛地将酒葫芦朝下方灯火处一抛,葫芦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酒香四溢,“接着!师父赏你的庆功酒!不醉不归!”
朱玄则如同融入了飞檐的阴影本身,玄色宽袍在夜风中纹丝不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那双狭长阴郁的眼眸幽幽地盯着下方。枯瘦的手指间,几枚惨白的骨铃“亡神铃”无声地旋转着,散发出丝丝缕缕阴冷的气息。他看着凤筱,看着这片在赦罪神光下重获生机的大地,又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忘忧城地底那些永远无法安息的怨魂。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细微、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弧度,声音沙哑低喃,只有夜风能听清:“赦罪……嘿嘿……亡魂的债……还没收完呢……”指尖一枚骨铃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发出只有亡者能闻的低语。
时云的身影最为虚幻,仿佛由流动的时光碎片构成,灰白色的长袍在月下几乎透明。他静静地悬浮在飞檐一角,空洞漠然的眼眸穿透了下方喧嚣的宴席、新筑的宫墙、乃至整个翁德里斯大陆,仿佛在凝视着一条更加浩瀚、更加虚无的时间长河。他手中并未托着沙漏,但那“时之沙漏”的虚影却在他身周无声地流转、明灭。当他的目光扫过主位上凤筱额间那隐没的赦字金印时,那空洞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如同尘埃般的光点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永恒的流逝与沉寂。
清晏并未在殿内,也未在飞檐。她如同一道沉默的青烟,穿梭在王都新筑的、尚显混乱的街巷阴影之中。青灰玄黑劲装上沾着新鲜的泥点和暗褐色的可疑污渍。锁骨间的青玉剑心玉散发着微弱的、急促的警示青光。她右臂的绷带重新缠绕过,但依旧有丝丝缕缕的蓝色幽光从缝隙中透出。她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扫过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倾听每一丝可疑的低语。扫黑除恶的路,漫长而黑暗,如同她此刻融入的夜色,没有尽头。她手中那柄形似轩辕的古剑,在鞘中发出低沉而渴望的嗡鸣。
……
殿内主位之上。
凤筱将手中的陶杯轻轻放在案几上,清澈的山泉映着跳跃的灯火。她微微侧首,目光穿透喧嚣的殿堂,仿佛看到了飞檐上师父们迥异的身影,看到了回廊外齐麟墨徵相依的轮廓,看到了露台边缘父亲孤寂的守望,也看到了雨霏关沈惊木冰火交织的孤绝背影,看到了墓园青蘼种下的新生藤蔓……
她赤瞳深处,那点星烬之火静静燃烧着,映照着这新生的翁德里斯,也映照着那高踞于骸骨王座之上、终将面对的终焉之主。
前路,依旧漫长。
归途,尚未抵达。
……
“也许我们终将会在梦中相见——”
“对吗?小闲鱼!”
就在这时——
“叮铃……”
一声极其轻微、只有凤筱能听见的、如同水波荡漾般的清脆铃音,在她识海深处响起。
是小纤!
那只小小的、只有她能看见的荧光水母,此刻正从她颈间玄天仪吊坠的裂缝中悄然探出半个透明的身体。小纤的颜色不再是恐惧的灰蓝,也不是决绝的炽白,而是一种温暖的、如同初阳般的淡金色!它透明的触须轻轻摇曳着,传递来一阵阵如同被春日暖阳晒过的、带着青草芬芳的安心与喜悦的情绪。
凤筱冰冷的唇角,极其罕见地、极其自然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而真实的弧度。
她缓缓起身,并未惊动任何人,只对身侧侍立的近卫极其轻微地颔首示意。然后,她转身,绀青的帝王常服衣摆拂过光洁的地面,身影融入宫殿侧后方一条僻静的、通往更高处的回廊阴影之中。
回廊的尽头,是一处小小的、露天的观星台。
这里远离了下方所有的喧嚣与灯火。夜风毫无阻隔地吹拂而来,带着初秋微凉的草木气息。
凤筱独自一人,凭栏而立。
眼前,是翁德里斯广袤而深沉的新生大地。更远处,是无垠的、缀满璀璨星辰的墨蓝天幕。
她微微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这自由而微凉的空气。
再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如同破碎的琉璃般片片剥落、消散!
不再是翁德里斯新铸的观星台,不再是战火洗礼后的新生大地。
而是……
熟悉的、带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空气。
明亮的、有些晃眼的白炽灯光。
整齐排列的、刷着绿漆的金属课桌椅。
黑板上残留着未擦干净的、龙飞凤舞的数学公式。
窗外,是熟悉的城市灯火与车水马龙的喧嚣。
——她回来了。
穿着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蓝白校服,站在熟悉的教室中央。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粉笔灰的微尘。
颈间,那枚古朴的玄天仪吊坠安静地贴着温热的皮肤,传来一丝微弱的冰凉。
肩胛骨上,小纤化作的那个黯淡的灰点,此刻正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淡金色暖意。
“叮铃……”
又是一声微弱的、带着无尽疲惫却又无比满足的意念波动,如同水滴落入心湖。
凤筱缓缓低下头,摊开手掌。
掌心之中,静静地躺着几朵用柔韧草茎精心编织而成的、小小的、洁白的——木槿花。花瓣边缘有些蔫黄,却依旧顽强地绽放着。
她看着掌心的草编木槿花,赤色的桃花眼中,那沉淀了万古星穹的漠然与神性威仪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穿越了尸山血海、无尽轮回后,终于尘埃落定的、近乎茫然的平静。
以及,一丝深埋在灵魂最深处、此刻才敢悄然探头的……疲惫的温暖。
她将掌心那几朵小小的、洁白坚韧的草花,轻轻握紧。
窗外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她身上,也照亮了讲台上,那份静静躺着的、印着鲜红印章的——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