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金丝笼(2/2)

他的目光,极其短暂地、如同蜻蜓点水般,扫过昀奕紧握的、指甲深陷的小拳头,又掠过他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角。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抓不住,却让昀奕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

——珍惜眼前?

娘亲温暖的怀抱?父皇宠溺的笑容?还有……娘亲腹中那个尚未出世、注定命运多舛的妹妹?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昀奕的鼻腔,眼眶瞬间又红了。他猛地别过脸去,不想让秦鹤看到他此刻的脆弱。

“珍惜?呵……”他发出一声短促而自嘲的冷笑,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你一样,做一个恪守‘本分’的、沉默的影子?然后眼睁睁看着一切重蹈覆辙?”他无法忘记魔界深渊里,秦鹤那看似恭顺、实则如同冰冷磐石般的身影。

他曾无数次试图打破那层恭谨的壁垒,得到的只有更深沉的沉默和偶尔失控边缘的、带着血腥味的“逾矩”。

……

秦鹤没有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沉默的山。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他玄青色的衣料上投下跳跃的光斑。他低垂着眼,看着自己脚下那双沾了些许泥土的黑色短靴,仿佛在凝视着某个无解的谜题。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池塘里锦鲤偶尔摆尾的水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虫鸣鸟叫。

……

过了许久,久到昀奕以为他不会再说任何话时,秦鹤才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呓语般的低沉声音开口:

“殿下可知,那蝈蝈笼子……”

昀奕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

“……卑职用了三日。”秦鹤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金丝草需选最柔韧的嫩芯,浸泡、阴干、再编织。那飞檐的弧度,最难把握,稍有不慎,便失了神韵。还有那蝈蝈栖息的草茎……”他顿了顿,目光似乎又飘向了昀奕的方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需得是向阳处最饱满的一根,用细银丝小心缠绕固定,既不能伤其生机,又要让它稳稳立住。”

他描述的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

昀奕愣住了。他没想到秦鹤会说这些。这些无关紧要的、制作一个玩物的琐碎过程。

“殿下昨日说要笼子,今日便得了。”秦鹤继续说着,声音低沉而平缓,“殿下可曾想过,这看似轻易得来的‘喜欢’,背后又是什么?”

他抬起眼,那双纯黑如墨的眼眸,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毫无掩饰地迎上了昀奕困惑而警惕的目光。

那眼底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隐忍,有疲惫,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更有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沉重的专注。

“是‘本分’。”秦鹤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敲打在昀奕的心上,“是卑职身为侍卫,对主子的‘本分’。殿下要,卑职便给。无论殿下想要的是蝈蝈笼子,还是……”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昀奕身上,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别的什么。”

那“别的什么”四个字,被他咬得极轻,却又重若千钧!

仿佛包含了前世魔界深渊里,昀奕无数次向他索要、却最终无法得到的东西——

信任?忠诚?还是……那从未宣之于口的、扭曲的依恋?

……

昀奕小小的身体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秦鹤。那双赤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他无比熟悉的、属于魔界深渊的晦暗与沉重!

那并非威胁,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坦白!一种将彼此心知肚明、却又讳莫如深的真相,血淋淋地撕开!

他在告诉他:

无论前世今生,无论身份如何变幻,他秦鹤,都恪守着他自己认定的“本分”。

这“本分”,便是将昀奕的一切要求,无论合理与否,无论会带来什么后果,都当作必须完成的使命。

这“本分”,是守护,是服从,是沉默的陪伴,也是……一道无形的、冰冷的枷锁,将他们两人牢牢地、宿命般地捆绑在一起!

……

“你……”昀奕的声音彻底哑了,喉咙里像是堵着滚烫的沙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震惊、愤怒、被看穿的羞耻,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悸动,如同狂潮般席卷了他。

他小小的拳头攥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秦鹤看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瞬间惨白的小脸,眼底深处那翻涌的情绪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重新归于一片沉静的深潭。

他微微垂下眼睫,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波澜,恢复了那副恭谨沉静的模样。

“殿下若无意赏景,卑职便护送殿下回宫。”他平静地提议道,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从未从他口中说出。

昀奕死死地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他猛地转身,不再看秦鹤,小小的身影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倔强,一言不发地朝着来时的方向大步走去。脚步踩在鹅卵石上,发出急促而凌乱的声响。

……

秦鹤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如同一个真正的、恪守本分的影子。玄青色的身影在斑驳的阳光下,拖出一道长长的、沉默的痕迹。

阳光依旧温暖,花香依旧甜腻。

可这失而复得的温暖童年,在昀奕心中,已然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缝隙的另一端,连接着冰冷晦暗的魔界深渊,而那个沉默如影的少年侍卫,便是横亘在温暖与冰冷、过去与未来之间,一道他永远无法逾越、也无法摆脱的……宿命之门。

他知道,秦鹤也记得深渊里的一切。

记得那些血腥、背叛、扭曲的依恋和从未言明的“逾矩”。秦鹤选择用“本分”作为铠甲,将那些炽热而危险的东西深深掩埋,扮演着一个沉默而忠诚的侍卫。

而他,这个困在孩童躯壳里的魔尊灵魂,在失而复得的亲情温暖与这如影随形的沉重宿命之间,第一次感到了比深渊更深的……茫然与窒息。

他恨秦鹤的清醒,恨他的沉默,恨他那该死的“本分”!

可内心深处,一个更微弱的声音在恐惧地呐喊:若连这层“本分”的伪装都撕去,那暴露在阳光下的,又会是怎样一副不堪而绝望的景象?

——他不敢想。

……

他只能像个真正的、闹别扭的孩子一样,气冲冲地走在前面,用背影拒绝身后那道沉默的注视。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他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

秦鹤静静地跟着,目光落在前方那小小的、倔强的背影上。阳光在他纯黑的眸子里映不出丝毫暖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郁。

他抬起手,极其细微地、无人察觉地,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玄青色袖口上,那一道被金丝草边缘划出的、几乎看不见的细小痕迹。

……

那三日……

何止是编一个笼子。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一前一后,沉默地融入御花园深处渐起的暮色之中。那枚精致的蝈蝈笼子,被遗忘在寝殿的窗边,碧绿的虫儿兀自“聒聒”地叫着,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里回荡,如同一个无人倾听的、关于宿命与束缚的寓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