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纸人睁眼(1/2)

光绪七年,深冬。

连绵的阴雾锁了雾隐村三个月。

陈墨挑着纸扎担子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竹篾骨架碰撞着皮纸,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有无数只细手在暗处轻轻摩挲。雾汽凝在他的睫毛上,凉得刺骨,眼前的路被白雾搅得支离破碎,只有脚下的石板路泛着青黑的光,像一条冻僵的长蛇。

“陈小哥,留步!”

沙哑的呼喊穿透浓雾,带着股潮湿的霉味。陈墨停下脚步,转身时,看见一个穿灰布棉袄的老妇从雾里钻出来,鬓发上沾着霜花,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雾珠。是村西的张寡妇,三天前刚给病逝的丈夫订了一套纸扎嫁妆——雾隐村的规矩,寡妇再嫁需给前夫送“阴嫁妆”,纸扎的桌椅、车马、丫鬟,一样都不能少。

“张婶,纸扎我已经送到坟前了。”陈墨的声音清冽,像山涧的冰泉。他才二十出头,眉眼周正,只是脸色常年带着纸浆般的苍白——纸扎匠终日与阴物打交道,阴气重,大多畏寒。他的手艺是祖传的,扎的纸人纸马栩栩如生,尤其是眉眼,仿佛下一秒就要活过来,只是这手艺在雾隐村,总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张寡妇搓着冻得发紫的手,眼神躲闪,声音压得极低:“不是这事……我想再订一个纸人。”

“给谁?”陈墨皱眉。雾隐村不大,谁家有红白事,他心里都有数。

“给……给我儿子。”张寡妇的嘴唇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小块碎银和一张泛黄的纸片,“按这个样子扎,要一模一样的。”

陈墨接过纸片,借着微弱的天光看清上面的画像——是个约莫十岁的男孩,梳着总角,左眼下方有一颗黑痣。这是张寡妇的独子小石头,半年前上山采蘑菇,再也没回来,村里人找了半个月,只在山涧边找到一只小小的布鞋。

“婶,”陈墨的指尖有些发凉,“小石头已经……”

“我知道!”张寡妇突然拔高声音,又慌忙压低,眼里蓄满了泪水,“可我昨晚梦见他了,他说冷,说想穿新衣服。你就按这个样子扎,要穿红棉袄,手里拿着纸风车,一定要一模一样的,半点差错都不能有!”

陈墨看着她近乎哀求的眼神,终究点了点头。纸扎匠的规矩,只要有人付钱,不管是给活人扎替身,还是给死人扎阴物,都不能拒绝。只是给失踪的孩子扎纸人,还要求一模一样,这在雾隐村,是从未有过的事。

回到位于村东头的纸扎铺时,天已经擦黑。铺子里弥漫着纸浆、竹篾和松烟墨的混合气味,墙角堆着半成品的纸人纸马,它们的头颅歪斜着,空洞的眼眶对着门口,在昏暗中像一群沉默的幽灵。

陈墨点燃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不大的铺子。他铺开纸片,取出竹篾,指尖灵活地穿梭,很快就扎出了男孩的骨架。接着是糊皮纸,他用细竹条蘸着浆糊,一层层糊上去,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肌肤。皮纸是特制的,韧性极好,糊好的躯体饱满而富有弹性,竟有几分真人的质感。

最难的是画眉眼。陈墨研好松烟墨,又取出一点朱砂,调了淡淡的红色。他屏住呼吸,笔尖落下,先画眼窝,再点睛珠。当黑色的瞳孔落在纸上时,陈墨的手腕突然一抖——那纸人的眼睛,竟像是活了过来,正幽幽地看着他。

他猛地后退一步,心脏狂跳。油灯的火苗剧烈晃动,纸人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变形,仿佛要从墙上走下来。陈墨定了定神,暗骂自己眼花,纸扎匠常年与这些东西打交道,偶尔产生幻觉也正常。

他重新走上前,继续画下去。左眼下方的黑痣,他用细笔蘸了一点浓墨,轻轻一点,恰到好处。最后是穿红棉袄,他用红纸剪出棉袄的样式,糊在纸人身上,又用金粉勾勒出盘扣和花纹。手里的纸风车,他用彩色的油纸剪成叶片,插在纸人的指尖。

大功告成时,鸡已经叫了头遍。陈墨看着眼前的纸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纸人做得实在太像了,尤其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带着几分孩童的天真,又隐隐透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他总觉得,这纸人不是死物,而是有灵魂的。

他把纸人放在铺子里的八仙桌上,用一块黑布盖好,打算明天一早就给张寡妇送去。做完这一切,他才感到疲惫不堪,躺在里屋的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陈墨被一阵轻微的“咯吱”声吵醒。

声音是从外屋传来的,像是有人在挪动桌椅。他揉了揉眼睛,起身披衣,心里有些疑惑——雾隐村的夜晚向来安静,尤其是这深冬,连狗都懒得叫,怎么会有动静?

他走到里屋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向外望去。

油灯还亮着,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外屋。八仙桌上的黑布已经落在地上,那个纸人正直挺挺地站在桌旁,它的头颅微微转动,空洞的眼眶对着里屋的方向,而它的指尖,那只纸风车,正在缓缓地转动。

陈墨的头皮瞬间发麻,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纸风车怎么会转?铺子里没有风,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这风车,是被谁吹动的?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纸人,只见它的身体慢慢前倾,像是在观察什么。接着,它的左脚微微抬起,向前迈了一小步。

“咚。”

纸鞋底落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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