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黑水渡(1/2)

同治九年,秋,霜降。

黑水渡的雾,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凉。

陈砚撑着篙,站在乌篷船的船头。竹篙插进江底的淤泥里,拔出来时带着一股腥冷的腐气,混着雾珠黏在他的粗布袖口上,凉得像贴了块冰。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褂,裤腿挽到膝盖,露出的小腿布满老茧,还有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那是多年摆渡时被江里的暗礁、或是不知什么东西划出来的。

船是老船,父亲传下来的。乌篷发黑,船板缝里嵌着经年累月的青苔和泥垢,踩上去咯吱作响,像是随时会散架。船尾挂着一盏马灯,灯油是特制的,混了艾草和朱砂,昏黄的光在浓雾里晕开一小片,勉强能照见船头三尺远的江面。

黑水江的水,是墨黑色的,深不见底。哪怕是正午日头最盛的时候,也看不到江底的石子,只有偶尔冒上来的气泡,破裂时发出细微的“啵”声,像是有人在水下叹气。陈砚摆渡三十年,从十五岁接过父亲的篙,就没见过这江水清澈过。

“陈老爹,还渡吗?”

岸边传来一声沙哑的喊,是村里的李老汉,背着个半旧的竹筐,站在雾里,身影模糊得像张纸。

陈砚收回篙,声音带着江风刮出来的粗糙:“渡。不过李叔,你该知道规矩——日头落了,只渡往南去的,不渡往北来的;只渡‘该走’的,不渡‘恋世’的。”

李老汉干笑两声,从竹筐里掏出一叠黄纸,还有三炷香,放在岸边的石头上:“知道知道,老规矩了。这是给我家老婆子的,她走了三七,总说冷,我给她烧点纸衣,再送她一程,让她安心往南去,别回头。”

陈砚没说话,只是拿起岸边的香,点燃了,插在船头的香炉里。香灰是黑色的,落在船板上,和泥垢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香灰还是淤泥。他又拿起黄纸,一张张扔进江里。奇怪的是,黄纸落在墨黑色的江面上,没有下沉,反而像浮萍一样漂着,慢慢化作一缕缕青烟,融进浓雾里。

“好了,回去吧。”陈砚说道,“告诉婶子,别恋着家里,往南走,有暖汤喝,有软床睡。”

李老汉点点头,转身就往村里走,脚步很快,像是怕被雾缠上。他的身影没走几步,就被浓得化不开的雾吞没了,只留下一串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最后消失在江风里。

陈砚重新撑起篙,乌篷船缓缓驶离岸边,往江中心去。他的目光落在江面,雾里隐约能看到一些漂浮的东西——有的是没烧干净的纸人,有的是断裂的红绳,还有的是小孩的鞋,颜色鲜艳,却在雾里透着一股诡异的惨白。

这些都是“不该走”的人留下的。黑水渡的规矩,是父亲传下来的,也是村里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往南去,是阳间的尽头,是投胎转世的路;往北来,是阴间的入口,是孤魂野鬼游荡的地方。日落后摆渡,只能送“该走”的魂灵往南去,若是渡了往北来的,或是恋世不肯走的,就会被江里的东西缠上。

陈砚见过缠上的后果。十年前,村里的二柱子,年轻气盛,不信邪,日落后渡了一个往北来的陌生女人。那女人穿着白衣,头发很长,遮住了脸,上船后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二柱子只当是赶夜路的,收了钱就开船。结果船到江中心,那女人突然抬起头,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光滑的皮肤,然后就扑到了二柱子身上。

第二天,人们发现二柱子的船飘在江面上,船是空的,只有一船的血,还有一缕缠绕在船桨上的白发。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破黑水渡的规矩。

陈砚撑着篙,船在江面上缓缓行驶。雾越来越浓,马灯的光越来越暗,只能照见船头的一小块地方。他能听到江水里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划水,又像是有人在哭,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就在这时,他看到前方的雾里,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站在江面上,脚下没有船,却稳稳地浮着。她穿着一身红衣,裙摆很长,拖在江面上,没有沾湿半点。她的头发乌黑,梳着发髻,插着一根银簪,侧脸轮廓很清秀,只是脸色白得像纸,没有一丝血色。

陈砚的心跳猛地慢了一拍。他摆渡三十年,见过各种各样的魂灵,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却从未见过这样站在江面上的。而且,红衣——魂灵穿红衣,要么是怨气极重,要么是枉死的,都不好渡。

“姑娘,你要往南去?”陈砚沉声问道,手里的篙握得更紧了。马灯的光晃了晃,照在那女子的脸上,他看到她的眼睛,很大,很黑,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井,看不到半点情绪。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轻轻一跃,就落在了乌篷船的船尾。她的动作很轻,像是一片羽毛,落在船板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陈砚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不是胭脂水粉的香,而是一种冷香,像是雪山上的雪莲,带着一股浸骨的凉意。他注意到,女子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红绳上穿着一颗白色的珠子,珠子泛着幽幽的光,在雾里格外显眼。

“上船了,就别回头。”陈砚说道,重新撑起篙,“往南去的路,只有一条,别走错了。”

女子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坐在船尾,背对着他,望着南方的方向。她的红衣在雾里飘动,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却没有半点温度。

船行驶了约莫半个时辰,江面上的雾稍微稀薄了些。陈砚能看到前方有一片模糊的光影,那是阳间的尽头,魂灵到了那里,就会顺着光影去投胎转世。

“到了。”陈砚说道,停下了船。

女子站起身,依旧背对着他,轻声说道:“多谢。”她的声音很轻,像是风吹过树叶的声响,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哀怨。

说完,她一步步走向船头,准备跃入光影里。就在这时,她突然回过头,看向陈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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