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噩梦(1)——招娣(2/2)
爸爸也走到门口,换鞋,临走前,终于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随意地扫了一眼餐厅角落,但也仅仅是一扫而过,没有任何停留,仿佛那里只是放着一个无关紧要的垃圾桶。他对妻子叮嘱了一句“晚上我可能要晚点回来,不用等我吃饭”,便推门离开了。
“砰。”
家门关上,将父母的背影和弟弟欢快的声音隔绝在外。
餐厅里,只剩下王招娣一个人,以及满桌狼藉的碗碟、残留的食物香气,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一家人”的温馨余韵。
王招娣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又等了一会儿,直到确认父母和弟弟真的走远了,不会突然折返,她才像是生锈的机器,松开了抱着膝盖的手臂。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试图站起来,但蹲坐太久,加上严重的营养不良,双腿早已麻木无力,刚一站起,眼前就猛地一黑,一阵天旋地转,瘦小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她赶紧用手撑住墙壁,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半天,那阵眩晕感才稍微退去。
胃部的绞痛因为刚才的动作而变得更加尖锐。她用力按了按瘪瘪的、几乎能摸到肋骨的肚子,然后,目光缓缓移向餐桌。
桌上,有弟弟没吃完的、还剩小半个的肉包子,有吃了一半的油条,有煎蛋剩下的焦边,有零星散落的米粒和菜叶……这些食物会被丢进泔水桶里面喂养畜生。
对于饥肠辘辘的她来说,这些都是难以想象的美味。
她的喉咙不受控制地吞咽着,那只右眼死死地盯着那些残羹剩饭,身体因为渴望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她记得储物间的黑暗和寒冷,记得老鼠爬过脚背的触感。
可是……真的好饿……
最终,生存的本能压过了恐惧。她像只警惕的小老鼠,先是侧耳倾听了一下门外的动静——只有隐约传来的、楼下花园里孩子们玩耍的嬉笑声——然后,她以最快的速度,踮着脚,蹑手蹑脚地挪到餐桌边。
她没有去碰那些被弟弟咬过的食物,那些食物体积较大,数量少,被发现的可能性极高,只是伸出脏兮兮的小手,飞快地捻起几粒掉在桌布上的米粒,塞进嘴里,几乎是囫囵吞下。然后又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刮了刮弟弟喝过的牛奶杯内壁,舔掉指尖那一点点微乎其微的奶渍。
这点东西,连塞牙缝都不够,反而更加激起了胃里疯狂的饥饿感。
但她不敢再多拿了,怕被发现数量不对。她迅速退开,开始收拾碗碟。小小的身体抱着几乎和她头一样大的碗,摇摇晃晃地走向厨房。陶瓷碗冰凉沉重,边缘有些油腻,好几次都差点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
她将碗碟放进水池,踮起脚,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冲刷下来,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没有热水,妈妈不允许她浪费燃气。她挤出一点点洗洁精,开始用力刷洗。碗碟上虽然不算难洗,但她的小手依然很快被冻得通红。
洗着洗着,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厨房那扇对着楼后狭窄巷道的窗户。
透过模糊的玻璃,她能隐约看到巷子对面那栋楼的窗户,以及楼下偶尔经过的人影。
…………
小区花园里,阳光正好。几个和王凌霄差不多大的孩子正在滑梯、沙坑边玩耍,他们的妈妈或奶奶则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一边闲聊,一边照看着孩子。
“王太太,带小霄出来玩啊?” 一个烫着卷发、穿着花裙子的胖大婶热情地打招呼,目光落在被妈妈牵着手、穿着崭新小西装、虎头虎脑的王凌霄身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哎哟!凌霄又长高了!真精神!一看就是个有出息的!”
“张姐早啊。” 王妈妈矜持地笑了笑,摸了摸儿子的头,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这孩子,就是皮实,吃得好,睡得香。”
“男孩子嘛,皮实点好!” 张姐连连点头,又看向王凌霄,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包装精美的水果糖,“来,凌霄,吃糖!阿姨特意给你留的!”
“谢谢张阿姨!” 王凌霄一点也不怕生,响亮地道谢,接过糖,剥开糖纸就塞进嘴里,吃得腮帮子鼓鼓的。
“真乖!” 张姐笑得见牙不见眼,又转头对王妈妈说,“还是儿子好,贴心,以后长大了能顶门立户。你看我家那个丫头片子,一天到晚病恹恹的,看着就烦心。”
“是啊,女儿是赔钱货,养大了也是别人家的。” 旁边另一个抱着孙子的老太太也附和道,她怀里的孙子正不耐烦地扭动着,她也只是宠溺地拍拍,“还是孙子好,是咱老田家的根。”
王妈妈微笑着,没有接话,但眼神里显然是赞同的。她牵着王凌霄,加入了妈妈们的闲聊圈,话题无非是孩子的吃喝拉撒、上学、才艺,以及谁家又生了儿子,谁家媳妇肚子争气之类的。
没有人提起王招娣。
仿佛那个戴着黑色眼罩、瘦瘦小小、总是低着头跟在妈妈身后、像个影子一样的女孩,根本不存在于这个小区,不存在于这个家庭,甚至……不存在于这些人的认知里。
偶尔有邻居看到王妈妈只带着儿子出来,会礼貌性的随口问一句:“你家招娣呢?怎么没带出来?”
王妈妈脸上的笑容会淡下去一些,用那种平淡的、甚至带着点不耐烦的语气回答:“在家呢。那孩子身子弱,怕风,带出来麻烦。”
问的人也就“哦”一声,不再多问,目光重新回到活泼可爱的王凌霄身上。毕竟,一个“身子弱”、“带出来麻烦”的、还是个女孩的孩子,有什么值得多关注的呢?更何况,她那眼睛。
久而久之,连这样的询问也少了。王招娣在这个小区里的存在感,比她的实际身影更加稀薄。
…………
王招娣洗完了碗,又按照妈妈的吩咐,用那把湿漉漉的拖把,开始拖厨房有些被污染的地面。冰冷的水溅到她的脚上、小腿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她吸了吸鼻子,感觉喉咙和鼻子都堵得难受,头也一阵阵发晕。
突然,厨房后窗传来一阵孩子们的哄笑声和叫喊声。
“看!独眼龙!丑八怪!”
“她的眼睛会吃人!离她远点!”
王招娣的身体猛地僵住,手里的拖把“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像是生锈的齿轮般,转过头,看向那扇模糊的窗户。
窗外巷子的对面,几个比她大一些的男孩,正对着这边做鬼脸,吐舌头,嘴里喊着难听的话。他们显然看到了在厨房里忙碌的、瘦小的身影。他们知道她是“王家的那个怪胎女儿”,知道她妈妈不爱带她出来,知道她爸爸从不理她,知道邻居们提起她时那种避之不及的态度。
所以,欺负她,嘲笑她,成了他们无聊游戏的一部分。反正,不会有人为她出头。连她自己的父母都不在意,谁会管一个“怪胎”是不是被欺负了?
王招娣呆呆地看着窗外那些模糊的、充满恶意的身影,听着那些刺耳的嘲笑。那只露在外面的右眼,依旧空洞,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眼眶周围,微微泛起了一点不正常的红。
她没有哭。
很早以前,她就知道,哭是没有用的。哭只会让妈妈更烦,让爸爸更无视,让那些欺负她的人更得意。
她只是默默地看着,直到那些男孩觉得无趣,嬉笑着跑开了。
然后,她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拖把,继续用力地拖着冰冷油腻的地面。仿佛刚才那一切,那些恶毒的话语,那些嘲弄的目光,那些来自整个世界的、无声的恶意和忽视,都只是落在水面的灰尘,被拖把划过,就消失不见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灰尘,早已沉入了水底,一点点,堆积在年仅六岁的、尚且稚嫩却已千疮百孔的心湖深处,与饥饿、寒冷、忽视、以及左眼那诡异的、被诅咒般的感觉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冰冷的、名为“绝望”的淤泥。
她洗完了碗,拖完了地,将一切恢复原状,仿佛从未有人使用过这个厨房。
然后,她回到了那个属于她的角落——餐厅与客厅连接处,那片阳光永远照不到的阴影里。她重新蜷缩起来,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
她没有任何事情可做,安静的坐着,保留体力,温养精力就是她唯一可以做到的。
偶尔,能听到楼下花园里,传来弟弟王凌霄和其他孩子欢快的笑声,以及妈妈们温柔的呼唤。
那些声音,很近,又很远。
仿佛来自另一个,她永远无法触及的、温暖明亮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