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讲经(2/2)

他豁然抬头,目光穿透人群,望向不远处那座被黄绫装饰、梵音缭绕的讲经高台。

一种强烈的、难以言喻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心脏——那铃声指引的方向,就在那里!

有什么至关重要的“缘法”,正在那里等待着他,其重要性,甚至可能超过了眼前这场庄严的浴佛仪式!

“佛子?时辰快到了,我们……”

身旁一位负责引导仪轨的老喇嘛见他突然停步,面色有异,连忙低声提醒,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丹珠紧紧攥着腰间的缘觉铃,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激烈的天人交战。

一边是师门重托、信众期盼,是早已安排好的、不容有失的隆重典礼。

另一边,则是来自圣物那玄之又玄的指引,是内心深处那无法抗拒的、仿佛源自宿命的召唤。

仅仅迟疑了数息,丹珠猛地一咬牙,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决绝。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向主寺的方向,而是用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对随行的喇嘛们说道:

“仪式暂缓!先去讲经台!”

“佛子!这万万不可!”

几位随行喇嘛闻言,顿时大惊失色,慌忙劝阻。

浴佛仪式何等重大,岂能因故推迟?

但丹珠心意已决,他不再解释,小小的身影已然转向,迈着坚定的步伐,朝着讲经台的方向快步而去。

他感觉自己的每一步,都仿佛被一条无形的丝线牵引着,那缘觉铃虽已不再作响,但其残留的嗡鸣似乎仍在灵魂深处回荡,指引着他前进的方向。

一种“就是那里”的强烈直觉,让他摒弃了所有杂念。

红衣喇嘛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无奈与惶恐,却又不敢强行阻拦佛子,只得慌忙跟上,簇拥着他改变路线,匆匆赶往讲经台。

果然!

当他穿过人群,刚刚抵达讲经台区域的入口,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台上的具体情形,法严大师那平和而清晰的声音,便如同流水般涌入他的耳中。

而大师此刻正在阐述的,赫然便是那个让他记忆深刻、甚至曾亲眼见证一场别开生面辩论的佛门根本辩题——渡江之筏!

一切,仿佛在瞬间串联了起来。

缘觉铃的鸣响,方向的指引,以及这再次出现的“渡江之筏”……

丹珠站在入口处,仰望着高台,心中豁然开朗。那冥冥中的指引,果然应验在此!

他感觉到,自己似乎正站在某个巨大因果的交叉点上。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数日前在寂心庵摩尼殿中的景象。

那个身着青衫、眉宇间带着桀骜与不耐的少年修士韩青,双臂抱胸,斜倚门框,用那混不吝却又直指核心的言语,将明善、智仆、无垢三位深不可测的老祖师。

关于“筏”的玄妙辩论批驳得哑口无言!

“既然过了河,那就接着往前走你的路呗!难道你还要把那笨重的筏子背在身上继续赶路不成?”

“把筏子拆了!舍去竹木,只带绳子继续上路!”

“用的时候百般依托,不用了就不管不顾。典型的功利主义!既然决定渡河。岂会让脚湿了?你说你是不是净说废话!”

韩青那简单、粗暴、却充满实用主义智慧的话语,此刻如同清泉涤荡,瞬间冲开了丹珠心中因长久聆听各种精妙却有时不免迂阔的佛法义理而产生的迷雾与困惑!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感豁然贯通!

法严大师那原本听起来无比正确、不容置疑的论述,在韩青那番“离经叛道”的对比下,此刻在丹珠听来,却显得如此……固执和僵化!

仿佛只看到了“筏”的珍贵,却忘记了“渡河”才是最终目的,更忽略了前行路上可能遇到的新河流!

一种难以抑制的、想要扞卫这份骤然获得的“清明”的冲动,混合着对僵化教条的本能反感,以及那缘觉铃指引所带来的、仿佛肩负某种使命的宿命感,在他幼小的胸膛里激烈冲撞、膨胀!

于是,在那全场寂静、唯有梵音流淌的庄重时刻,那句石破天惊的呵斥,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带着他全部的感悟与力量,脱口而出:

“荒谬!”

这两个字,清脆、响亮,如同玉磬碎裂,又带着孩童特有的锐利,瞬间刺穿了层层叠叠的诵经声与香火气,清晰地传入了广场上每一个人的耳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下一秒,是如同海啸般的哗然与死寂交织的诡异氛围!

所有跪伏的信众,几乎同时愕然抬头,无数道目光,充满了震惊、茫然、愤怒、以及难以置信,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那个站在入口处、身着华丽红教佛子袍服的小小身影上!

而丹珠身后那几位随行的红衣喇嘛,在听到这声“荒谬”的刹那,更是如同被九天雷霆劈中!

一个个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急剧收缩,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几乎要当场瘫软下去!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们内衬的僧衣。

完了!闯下弥天大祸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净土宗的府城黄岩寺城!

台上讲经的是什么人?

是净土宗德高望重、信徒无数的大禅师法严!

而丹珠佛子,乃是西红州济生寺的佛子,是红教密认的下一任活佛转世!

虽然同属佛门,但净土宗与红教,传承不同,教义侧重亦有差异,各自的信众基础与势力范围更是泾渭分明。

平日里,两大教派为了维持西齐佛国的整体和谐,表面上客客气气,但暗地里的较劲、资源争夺、对信众影响力的竞争,从未停止过,关系可谓极其微妙。

丹珠佛子此刻这一声当众的、毫不留情的“荒谬”,已不仅仅是质疑法严大师个人的观点,这简直是在公然挑战净土宗在此地的权威!

一个处理不当,这就不是简单的学术争论,立刻就会上升为两大教派之间的公开冲突!

二百余年前的那场席卷整个西齐佛国的“显密缘法之争”,至今仍是所有佛门子弟谈之色变的惨痛记忆!

那场因教义分歧和权力争夺而引爆的冲突,最初也只是辩论,后来却迅速演变成血腥的厮杀。

什么慈悲为怀,什么戒律清规,在教派存续和信仰纯洁性的名义下,全都化为了泡影!

和尚、喇嘛们为了心中的“正道”,动起手来,刀光剑影,法术对轰,其酷烈程度,比之世俗战争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场持续了数十年的浩劫,直接导致偌大一个西齐佛国,人口锐减三分之二!

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无数寺庙被焚毁,传承断绝!

那是用无数鲜血和生命写就的教训!

那就是教派之争!

而现在,丹珠佛子这一声“荒谬”,仿佛一颗火星,骤然溅落在了这片布满干柴的草原上!

如何不让这些深知历史惨痛的随行喇嘛们魂飞魄散,如坠冰窟?!

整个讲经台广场,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那一身红衣、小脸紧绷的丹珠佛子,以及高台上那位已然停下讲经,面色由祥和转为惊愕,继而渐渐沉静下来的法严大师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