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歪理辩经(2/2)
他们声音不高,语速平缓,絮絮叨叨,仿佛在探讨一个极其平常却又无比深奥的问题。
韩青出于好奇,也驻足在一旁静静聆听。听了半晌,他才渐渐明白,他们反复辩论的核心,似乎围绕着一句话,一句充满禅机的话:
“渡江之筏,过河当舍呼?”
那肥硕老僧声音洪亮,认为筏乃工具,既已过河,自然当舍,执着于筏,反成负累,不得解脱。
那瘦削老僧则声音沙哑,认为筏助渡河,乃是大恩,岂可过河即弃?
当心怀感恩,或留待后来者使用。
而那无眉老僧却始终沉默居多,偶尔开口,也只是提出疑问,并不直接表明立场,将问题引向更深处。
韩青站在殿门阴影处,听着这凡俗老僧关于“舍与得”、“工具与目的”、“过程与结果”的辩论,虽觉与自身修行无关,但那话语中蕴含的机锋,却也不由得让他陷入了一丝短暂的思索。
而那小喇嘛丹珠,则如同最虔诚的学生,跪坐在地,听得如痴如醉。
韩青双臂抱胸,斜倚在摩尼殿的门框上,百无聊赖地听着殿中三位老和尚翻来覆去地辩论那“渡江之筏”。
听了一会儿,他嘴角不禁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在他眼中,这三个毫无修为的老僧,分明是吃饱了撑的,才会在此争论这等虚无缥缈、毫无实际用处的问题。
什么筏子舍不舍的,过了河继续往前走便是,哪来这么多废话?
想到此处,他竟觉得有些滑稽,忍不住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嗤笑。
这声嗤笑在肃静的殿堂内显得格外刺耳。
一直跪坐在旁、凝神静听的丹珠小喇嘛吓得浑身一激灵,猛地转过头,焦急地看向韩青,小脸涨得通红。
他想出言制止,又碍于三位老僧在场不敢放肆,只得偷偷地、极其小心地伸出小手,用力拽了拽韩青的袍角,眼神里充满了恳求与惊慌。
韩青感觉到衣角传来的力道,却只是不耐烦地轻轻一抖,将丹珠的手震开,全然没放在心上。
在他想来,不过是三个凡俗老僧罢了,自己一个修行中人,何必在意他们的看法?
更何况,他本就不信神佛,即便真有佛,又能拿他怎样?
殿中的辩论因这声嗤笑而戛然而止。
三位老和尚仿佛此刻才注意到殿内多了两位不请自来的听众。
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倚门而立的韩青,眼神中并无愠怒,反而带着几分探究与平和。
那身着华丽袈裟、宝相庄严的肥硕老僧率先开口,声如洪钟,却带着一种引导后辈的温和:
“阿弥陀佛。这位小施主,方才因何发笑?可是老衲等人所言,有何不妥之处?”
他顿了顿,继续阐释自己的观点,目光炯炯地看着韩青,“贫僧以为,筏即喻指正道佛法,法不可轻。微细戒律,如同舟筏之钉楔,不可或缺。
经文咒语,如同指引航向的星辰,明灯不灭。若不对其心怀敬畏,持守不怠,何以渡过生死苦海?难道小施主对此,有不同见解吗?”
他话音刚落,那衣衫褴褛的瘦削老僧便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却坚定地反驳:“师兄此言,着相了。佛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既知彼岸所在,渡河之筏便应放下。
若执着于言语教条,便是将良药变成了病灶,心被法所束缚,还谈什么大自在、大解脱?”
他说完,也看向了韩青,似乎想听听这个发笑的年轻人的看法。
这时,那位面白无须无眉、气质古拙的老僧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直指核心:
“二位师兄所争,皆落取舍之分别心。贫僧以为,筏之价值,在于‘渡’之效用,而非‘有’之形态。
渡河之时,自当全心依托此筏。既过河后,便不应再将其牵挂于心。执着于‘舍’或执着于‘留’,皆堕两边,非是中道。
试问,渡江之人,其身可曾为江水所湿?小施主,你以为如何?” 他将问题直接抛给了韩青。
韩青见三人竟都来问自己,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他放下抱着的双臂,向前走了两步,脸上带着一种混不吝的、属于少年人的直白和倨傲,朗声说道:
“我说你们三位,争来争去,左右不过是个筏子的事儿。既然过了河,那就接着往前走你的路呗!难道你还要把那笨重的筏子背在身上继续赶路不成?”
他的比喻简单粗暴,却带着一股朴素的实用主义。
那华丽袈裟的老僧闻言,微微一怔,竟真的低头沉吟起来,似乎在咀嚼韩青这看似粗浅却直指核心的话。
那破衣烂衫的老和尚听了,却是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似乎觉得韩青的话颇有意思。
韩青见他笑,立刻调转枪头,指着他对那瘦老僧说道:“你笑个毛!你说得轻巧,过了河就舍了筏子,那你要是前面再遇到一条更宽更急的大河,你拿什么渡?难不成游过去?”
瘦老僧不慌不忙,反问道:“哦?依小施主之见,莫非是要带着筏子上路喽?”
“非也,非也!”
韩青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狡黠,“我的法子是,把筏子拆了!那些竹木材料又重又占地方,自然扔掉。但是,编筏子的绳子得留着。
这绳子轻便,带在身上不费事。等再遇到需要渡河的时候,就近找些竹木,用这绳子一绑,不就是个新筏子?何必非得背着个完整的旧筏子,或者干瞪眼没办法?”
他这话一出,那瘦老僧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中闪过惊异之色,也如同前者一般,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韩青的法子,看似离经叛道,却暗含了“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灵活变通”的道理,并非简单的舍弃或固执。
最后,韩青将目光投向那个一直显得最高深莫测的无眉老僧,对方正对着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仿佛在问:“小施主,现在觉得贫僧所言,是否在理?”
韩青呲牙一笑,露出两排白牙,话语却毫不客气:“我看就属你说的废话最多!”
无眉老僧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古井无波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错愕,他万万没想到韩青会如此直接地顶撞回来。
韩青可不管他错愕不错愕,继续劈头盖脸地说道:“用得上时就百般依托,用不上了就说不系于心?你这不就是典型的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功利至极!
既然决定要渡河,自然会想方设法不让身沾水,这是最基本的目标!你倒好,来个‘何曾湿身’故弄玄虚,岂不是净说些正确的废话?
渡河的关键是想办法过去,而不是事后标榜自己身上干不干!”
他这一番连消带打,将三位老僧的论点都批驳了一遍,虽然言语粗俗,却句句落在实处,带着一股混不吝的锋芒,让整个摩尼殿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只有丹珠小喇嘛张大了嘴巴,看看韩青,又看看三位沉思不语的老僧,只觉得这位气味好闻的施主,不仅味道特殊,说话更是……好生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