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冰封的神经(1/2)

寒冷不再是感觉,而是存在本身。它渗透进“莱茵女儿”每一寸钢铁的缝隙,钻透我们身上层层叠叠、却始终湿冷的衣物,像细密的冰针扎进骨髓,在那里沉淀、凝结,变成一种沉重的、无处不在的钝痛。斯大林格勒的冬天,用它特有的、混合了工业粉尘和血腥味的潮湿阴冷,将我们从头到脚浸泡在一种缓慢的、无休止的酷刑中。

白天短暂,灰暗,光线惨淡得如同黄昏。夜晚漫长,漆黑,只有偶尔划破天际的照明弹或爆炸的火光,短暂地照亮这片扭曲的、非人间的废墟景象。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从未真正融化,只是不断积累、被染黑、压实,变成一层肮脏的、半冰半泥的壳,覆盖在一切之上——覆盖在瓦砾堆上,覆盖在废弃的武器和车辆残骸上,也覆盖在许多来不及或无法收殓的、已经僵硬变形的躯体上。

炮火时疏时密,但从未真正停歇。它可能来自几个街区外我们自己的炮兵连,试图压制某个苏军据点;可能来自河对岸苏军致命的“喀秋莎”火箭炮,进行无差别的覆盖;更常见的是来自咫尺之遥的迫击炮、步兵炮,或者不知藏在哪栋废墟里的反坦克炮。爆炸声在密集的建筑残骸间回荡、折射,变得怪异而难以判断方向。每一次爆炸,即使距离尚远,也会让我们本就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抽。而当炮弹近在咫尺地炸开,气浪摇撼坦克,破片叮当敲击装甲时,那种心脏骤停、血液逆流的恐惧,已经重复了太多次,多到几乎变成了另一种麻木的生理反应。

但死亡从未麻木。它只是换上了更频繁、更随意、更令人无力防护的面孔。今天早晨还和我们分享半块发霉饼干、抱怨靴子漏水的那个步兵下士,中午可能就倒在清理某栋宿舍楼楼梯间的冲锋里,腹部被手榴弹破片撕开。下午用烟雾信号为我们指示前进路线的炮兵观察员,黄昏时他藏身的观察点就被一发直接命中的迫击炮弹抹平。夜晚站岗时,你可能会听到不远处的瓦砾堆后传来压抑的、逐渐微弱的呻吟,然后在天亮时看到那里多了一具冻硬的、覆盖着霜花的尸体,是自己人还是敌人,有时都难以立刻分辨。

累积的,不仅仅是寒冷、饥饿和睡眠不足。更是这种对死亡随时随地、以任何方式降临的、持续的、低强度的预期。它像背景辐射,无声地侵蚀着每个人的意志。埃里希的眼睛下方是深重的青黑,他越来越频繁地擦拭那永远无法完全清晰的瞄准镜,动作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重复。约阿希姆的话更少了,有时只是默默执行命令,眼神空茫地望着某个方向。迪特马尔这个新兵,脸上的学生气早已被冻疮、污垢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惊惧所取代,他有时会在无线电突然传来的尖锐噪音或爆炸的震动中,不受控制地全身一颤。威廉的脾气越来越躁,抱怨油料、抱怨故障、抱怨命令,但更多时候,他只是沉默地、狠狠地咬着腮帮,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前方那地狱般的路径。

我们不敢睡觉,至少不敢真正沉睡。轮换休息时,也只能裹着所有能裹的东西,蜷缩在坦克里或某个相对避风的墙角,在半梦半醒、冻得浑身发抖的状态中煎熬。梦境混乱而可怖,常常是炮火、追击、崩塌的墙壁和死去战友扭曲的脸。醒来时,往往比睡去前更加疲惫。

我们更不敢生火。

这个禁忌,是用最惨烈的方式刻在我们所有人心上的。那是在进入工厂区不久后,一个同样寒冷刺骨的夜晚。我们连的一个步兵班,大概有八九个人,在夺取了一栋相对完好的车间办公室后,实在受不了深入骨髓的湿冷和饥饿。他们找到了一些废弃的木制家具和文件,在建筑物深处一个他们认为足够隐蔽的角落里,点燃了一小堆火,想烤烤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脚,加热一点罐头食物。

那点橘红色的、温暖的光芒,在斯大林格勒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中,是多么诱人,多么具有人性的气息。我们当时在相邻的街区警戒,甚至能隐约闻到随风飘来的、木头燃烧的微弱烟味,混合着食物加热的香气——那是久违的、属于活人的、温暖的味道。

然后,一切在几秒钟内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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