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沙土之镇(2/2)
炮弹呼啸而出,直接命中了楼顶那个简陋的机枪阵地。一声巨响,破碎的泥砖、木料和人体残骸混合在爆炸的火光与烟尘中飞上半空,又纷纷扬扬落下。
但袭击并未结束。零星的步枪射击从不同方向传来,子弹打在坦克上叮当作响。我们看不到射击者,他们打完几枪就消失在迷宫般的巷弄里。这就是巷战的恶心之处:你拥有强大的火力和装甲,却像被一群看不见的蚊子围攻,难以给予致命还击。
我们只能缓缓推进,用机枪扫射每一个可疑的窗口和门户,用高爆弹轰击任何可能藏匿狙击手或反坦克小组的建筑角落。破坏是巨大的。泥砖建筑在坦克炮和机枪面前脆弱得像纸糊的。一栋栋房屋在爆炸中坍塌,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将原本就昏暗的街道变得更加混沌。
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这里的居民。他们不是军人,只是最普通的阿拉伯平民,男人穿着宽松的长袍,女人裹着头巾和面纱。袭击开始时,他们像受惊的兔子般四散奔逃,或蜷缩在房屋最深的角落。当我们的坦克碾过街道,炮火摧毁他们的家园时,他们才被迫现身。
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惊恐、茫然和深切的麻木。男人们紧抿着嘴,眼神躲闪,或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空洞,紧紧护着身后的妇女儿童。女人们则用头巾半掩着脸,只露出恐惧的眼睛,紧紧抱着怀中哭泣或呆滞的孩子。孩子们的脸脏兮兮的,有的在哇哇大哭,有的则睁大乌黑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们这些陌生的、轰鸣的钢铁怪物和旁边持枪的、穿着奇怪军服的士兵,既不哭也不闹,只有最原始的、动物般的困惑与恐惧。
没有欢迎,也没有激烈的反抗(除了那些不知是英军还是本地武装的零星袭击者)。只有一种沉重的、几乎可以触摸到的沉默,以及在那沉默之下汹涌的恐惧和敌意。我们的出现,我们的战争,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另一场从天而降的、无法理解的灾难,和过去的干旱、贫困、部落冲突或许并无本质区别,只是破坏力更大,更突如其来。
看着一个老妇人坐在自己刚刚被炮弹冲击波震塌了半边的屋前,面无表情地捡拾着散落在地上的几个破烂陶罐,我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这不是东线那些与我们争夺生存空间的俄国村镇,这里的民众与我们毫无瓜葛,他们的贫困和落后如此触目惊心,与我们为之战斗的“欧洲文明”似乎属于两个完全隔绝的世界。我们占领这里,是为了“战略枢纽”,为了对抗英国人,可对这个老妇人,对这些蜷缩在废墟阴影里的家庭而言,“枢纽”毫无意义,战争只是家园的毁灭和平静生活的终结。
“清点完毕,长官。”一名步兵士官跑过来报告,他脸上也沾满尘土,神情疲惫,“击毙武装分子七人,疑似英军顾问两人。我方轻伤三人。平民……伤亡正在统计,大概有十多人,主要是被坍塌房屋压伤。”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所谓的“占领”已经完成。这个被我们称为“镇”的土黄色村落,如今更加破败,空气中除了硝烟和尘土,还隐约飘荡着血腥味和哀哭。我们的坦克停在“广场”中央,炮口指向镇子另一头可能来敌的方向,像一头暂时休憩、却依然警惕的钢铁野兽。
士兵们开始设置路障,建立临时哨位,但他们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完成一项又脏又累的任务后的麻木。一些士兵拿出自己的水壶,分给附近看起来严重脱水的孩子,动作笨拙而沉默。
我走下坦克,靴子踩在厚厚的、混合着砖石碎屑和弹壳的尘土上。夕阳西下,将这片废墟染上一层凄艳的橘红色。一个裹着头巾的小男孩躲在半截断墙后,偷偷看着我,当我目光转向他时,他像受惊的小兽般猛地缩了回去。
这里没有胜利,只有占领。我们用钢铁和火药,在一片原本就极度贫瘠的土地上,刻下了新的伤痕。而对车组里的我们来说,这不过是另一个需要守卫的、毫无价值的坐标点,消耗着我们本已见底的油料、弹药和精力。沙漠城市作战,无关荣耀,只有无尽的尘土、狭窄的死亡陷阱,和面对无辜者苦难时,那份沉甸甸的、无处安放的疏离与疲惫。我们继续着战争,却越来越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又将在何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