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深夜对话与钢铁喘息(2/2)

我点头。“但说出来和知道是两回事。说出来就打破了最后的幻觉。”

“幻觉早就破了,”威廉吐出一口烟,“从我们无法启动坦克需要烧酒精开始;从我们分吃一罐马肉开始;从我们穿着秋季制服在零下三十度站岗开始。只是我们假装还需要假装。”

我看着远处的黑暗。“你觉得我们还能坚持多久?”

威廉沉默了很久。“作为军队?几天,也许一周。作为个人?”他顿了顿,“直到我们中的一个先倒下,然后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全部倒下。”

这是典型的威廉式回答:残酷的诚实,不带任何安慰色彩。但奇怪的是,这种诚实本身成了一种安慰——在满是谎言和幻灭的战争中,至少还有真实。

“我父亲参加过凡尔登,”威廉突然说,他很少谈论家庭,“他从不详细说,但有一次他喝醉了,说了一句话:‘在战壕里待够六个月后,人会分成两种。一种变得什么都不信,一种变得什么都信。两种都疯了,只是疯的方式不同。’”

他掐灭烟头。“我想我现在理解了。什么都不信的人活得更轻松——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什么都信的人活得更简单——把思考交给别人。但我们在中间,卡住了:既不能完全不信,又不能完全相信。”

“所以你是什么?”我问。

“我是修坦克的,”他简单回答,“我相信螺栓要拧紧,润滑油要定期换,履带张紧要适当。这些我相信。其他的?”他摇头,“让那些坐办公室的人去相信吧。”

我理解他的意思。在战争的巨大荒谬中,专注于具体的技术细节成了一种抵抗方式——抵抗混乱,抵抗无意义,抵抗正在吞噬一切的虚无。威廉通过拧紧每一颗螺栓,调整每一个间隙,来证明自己还有控制力,哪怕只是对二十五吨钢铁的微小控制。

“你在想什么?”他反过来问我。

我想了想。“我在想,当我们离开这里时——如果还能离开——我们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不是作为士兵,是作为人。”

威廉笑了,那是一种干涩的笑。“更好的技工,更差的哲学家。更擅长识别引擎异响,更不擅长谈论感情。更能在严寒中工作,更不能在温暖中放松。”

他停顿,然后补充:“但至少我们还知道自己在失去什么。有些人连这个都不知道了。”

我们沉默地坐着,听着风声和远处炮声。北方地平线上不时有闪光,像遥远的雷暴。苏军正在集结,准备下一波攻势。而我们,在修好一辆几乎报废的坦克后,坐在这里讨论哲学和人性。

荒诞,但真实。战争不仅发生在战场上,也发生在这些间隙里,在这些对话中,在这些试图理解无法理解之事的努力中。

凌晨一点,卡尔回来。他的脸色比离开时更差。

“命令,”他简单说,“明天清晨五时,全营进入最高战备状态。苏军可能在我们这个地段尝试突破。如果发生,我们的任务是迟滞他们,为后方建立新防线争取时间。”

“迟滞,”威廉重复这个词,“就是让我们当炮灰,用生命换取几个小时。”

卡尔点头。“是的。但这是命令。”

“莱茵姑娘能完成这个任务吗?”我问。

“能移动,能射击,这就够了,”卡尔说,“其他的……交给命运。”

他看向我和威廉:“你们该休息了。明天可能需要一切。”

我们爬进坦克。里面比外面稍暖,但依然寒冷。埃里希和韦伯在睡梦中蜷缩着。保罗还在电台前,耳机里传出微弱的静电声。

我在车长座位躺下,但无法入睡。脑中回响着今天的一切:损坏的坦克,绝望的维修,保罗罕见的发言,威廉深夜的对话。

混乱,是的。但混乱中还有某种秩序:我们还在履行职责,还在互相依靠,还在试图理解正在发生的一切。也许这就是人类最后的尊严:在被洪流冲走前,保持清醒,保持思考,保持彼此之间的联系。

“莱茵姑娘”在黑暗中发出轻微的金属收缩声——寒冷让钢铁也在颤抖。外面,风声如泣。

苏军反攻的洪流正在逼近。我们的堤坝已经千疮百孔。

但我们还在这里,还有一辆能勉强移动的坦克,还有一个还能思考的头脑,还有一些还能交谈的话语。

今夜,这也许就是全部。

明天,我们将面对洪流。用修了七小时的坦克,用疲惫到极限的身体,用混乱中残存的纪律,用知道自己正在失败但依然坚持的意志。

战争还在继续。我们也还在继续。

至于能继续多久,只有寒冷而沉默的俄罗斯冬夜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