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雪与沉默的重量(2/2)
弗兰茨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已经磨损得几乎看不清,但还能辨认出是一个年轻女子和两个孩子的笑脸。“我的妻子和女儿,”他说,手指轻轻触摸照片表面,“小女儿出生时我还在法国,只见过照片。现在她一岁半了,应该会走路,会叫爸爸了——如果她还记得我的话。”
我们传看着照片。照片里的女人笑着,眼神中有希望。孩子们天真无邪。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我们曾经属于但可能再也回不去的世界。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埃里希突然问,声音里有种我从未听过的绝望,“真的只是为了‘生存空间’吗?为了德国人的未来?但如果我们都死在这里,德国还有未来吗?”
这是危险的问题。在军中,质疑战争目的是绝对禁止的。但在这里,在莫斯科郊外的雪中,在经历了昨天的一切后,禁忌失去了意义。
“我不知道,”威廉诚实地说,“起初我相信。在波兰,在法国,我看到我们迅速胜利,我以为这是德国复兴的证明。但现在……”他摊开双手,这个简单的动作包含了所有未言之意。
我想起军官学校的教官说过的话:“士兵不需要理解战争的深层原因,只需要执行命令。”但当你每天看着人们死去,当你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当你开始怀疑自己能否活到明天时,执行命令就远远不够了。你需要一个理由,一个比“命令”更重大的理由,来证明这一切牺牲的合理性。
“也许根本就没有意义,”弗兰茨低声说,“也许战争就像雪崩,一旦开始,就只是重力作用,直到能量耗尽。我们只是被卷进去的尘埃。”
这个比喻太贴切,也太令人绝望。如果战争只是自然现象,没有意义,没有目的,那么死在这里的人就只是统计数字,我们的恐惧和痛苦就只是无意义的神经反应。
远处传来苏军广播的声音,时断时续。又是红场阅兵的录音,斯大林的声音在风雪中扭曲变形:“……伟大的卫国战争……保卫祖国……法西斯侵略者注定失败……”
“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埃里希说,“保卫家园。这至少是一个理由。”
“我们也在为祖国而战。”弗兰茨反驳,但声音缺乏力量。
“是吗?”埃里希转头看他,“德国离这里一千五百公里。我们的祖国需要莫斯科郊外的这片冻土吗?”
没有人回答。雪下得更大了,风也开始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短暂的白色漩涡。
“我害怕,”埃里希承认,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不是害怕死亡本身,而是害怕死得没有意义。害怕多年后,有人问‘那些死在俄罗斯的德国士兵是为了什么’,而答案只是‘一场失败的侵略’。”
威廉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简单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也许意义不在于战争的目的,”我最终开口,选择着词语,“而在于我们如何战斗。不在于为什么而死,而在于如何活,直到那一刻。”
他们都看着我。
“昨天,那辆三号坦克被击中时,”我继续说,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惊讶,“车长是克劳斯,你们记得吗?他可以选择先逃跑,但他留下来用机枪掩护其他人。他本可以活下来。”
我记得克劳斯的眼睛,在火焰的映照下,出奇地平静。他对我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射击,直到第二发炮弹结束一切。
“也许那就是意义,”我说,“在无意义的混乱中,保持人性。在毁灭中,选择拯救。在地狱中,依然是人。”
这个想法薄弱得像蜘蛛丝,但在此刻的绝望中,它是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我们沉默地坐了很长时间。雪覆盖了我们,仿佛要将我们也变成风景的一部分。远处,炮声又响了几次,然后停止。一天结束了,或者还没真正开始——在冬天的俄罗斯前线,白天和黑夜的界限模糊不清。
最终,我们爬回坦克。里面只比外面稍微暖和一点,但至少能遮挡风雪。我们将分享最后的热量,等待下一个命令,下一次战斗,或者,只是等待。
那天晚上,我在冻僵的手指勉强还能握笔时,写下:
“1941年11月11日,莫斯科郊外雪中。今天没有战斗,只有雪和沉默。我们谈论了死亡、意义和家。没有结论,只有问题。埃里希的恐惧,弗兰茨的思念,威廉的务实,我的疑惑——我们代表了战争中的四种状态。克劳斯的死让我明白:也许战争的终极恐怖不是死亡,而是意义的丧失。当人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为何而死时,死亡就成了纯粹的虚无。我们在寻找抵抗这种虚无的东西,无论是家庭的记忆,战友的情谊,还是仅仅坚持到明天的意志。莫斯科还在那里,但已经不再是我们想象中的目标,而是变成了某种象征——不是胜利的象征,而是我们所有牺牲和困惑的焦点。今夜气温零下二十八度,我们五人挤在坦克里,靠彼此的体温生存。也许这就是全部的意义:在无意义的战争中,保持人性;在绝对的寒冷中,分享温暖;在确定的死亡面前,选择再活一天。”
我合上笔记本,把它贴胸放着,希望能用体温防止墨水冻结。然后我闭上眼睛,不是睡觉,只是休息,在战斗的间歇,在雪的覆盖下,在沉默的重量中,等待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