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延伸的极限(2/2)
正午时分,我们在一条小河边停下休息。桥还在,但木质桥面已经严重受损,工兵用原木做了紧急加固。车队必须一辆一辆通过。
趁休息时,我检查了卡车上的货物。大多是燃料桶和弹药箱,也有一些食品箱和医疗物资。在一辆卡车上,我看到十几个麻袋,上面标记着“面粉”,但打开一看,实际装的是混合饲料——给马匹的,不是给人。
“这些是前线急需的?”我问押车的军士。
军士苦笑:“前线什么都急需,少尉。但能运来的只有这些。铁路运力不足,卡车不够,燃料也不够——讽刺吧?我们运送燃料的车队,自己消耗的燃料比送到的还多。”
我理解他的意思。长距离运输中,运输工具自身消耗的燃料、需要的维修、人员的补给,都在吞噬着本就紧张的资源。
午餐是冷罐头和硬面包。我们围坐在坦克旁,默默进食。卡车驾驶员们聚在一起,他们的制服比我们更脏,脸上写满长途驾驶的疲惫。
“你们经常跑这条线?”我问其中一人。
“第三次了,”他啐了口唾沫,“每次都不一样。上次桥被炸了,我们绕了三十公里。上上次遇到游击队,损失了两辆车。”
“伤亡?”
他摇摇头,不愿多说。
下午的路况更糟。一处路段完全被泥浆淹没,我们不得不指挥所有车辆绕行田野。两辆卡车再次陷住,这次花了近一小时才拖出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太阳开始西斜,我们还有一半路程。
“车长,左侧树林有烟。”埃里希报告。
我转向左侧。大约一公里外,林地上空升起三股细细的黑烟,呈三角形排列。那是信号——给谁的呢?
“加速通过这段区域。通知所有车辆,做好战斗准备。”
车队加快速度——如果可以称之为“加快”的话。坦克炮塔转动,机枪手指向两侧可能的威胁区域。我能感觉到肾上腺素在分泌,疲惫暂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战斗警觉。
但攻击没有发生。我们通过了危险区域,什么也没发生。是游击队在观察我们?还是在通知同伴我们的人数太多不宜攻击?无从得知。
傍晚六点,天色渐暗,我们终于看到了目的地——亚尔采沃外围的一个补给站。十几顶帐篷,几个露天堆放场,几辆破损的坦克充当固定火力点。
负责接收的军官核对清单时皱起眉头:“少了三箱机枪弹药,还有二十升燃料。”
“路上颠簸,可能有破损。”押车军士解释,但声音缺乏说服力。我们都知道,有些物资可能在某个环节“消失”了——被偷,被换,或者只是简单的记录错误。
完成交接后,我们在补给站外扎营。夜晚气温骤降,我们裹着毯子围坐在小小的火堆旁。
“今天看到的那些平民,”埃里希突然开口,“他们看起来……也很饿。”
弗兰茨往火堆里添了根木柴:“听说后方在组织征收粮食,为冬季做准备。”
“征收还是抢劫?”威廉冷笑。
没人回答。我们都知道答案。
漫长的补给线不仅意味着物资运输困难,也意味着需要从当地获取补给。而这片土地刚经历过激烈战斗,村庄被毁,农田荒废,平民自己都在饥饿边缘。
“我在想,”埃里希继续说,声音很轻,“如果我们自己的补给都这么困难,那些游击队靠什么生存?”
“靠土地,靠人民,”我说,“还有靠袭击我们的补给车队。”
火光在年轻的脸上跳动。埃里希沉默片刻,问:“那我们是什么,车长?在这里,在这片土地上。”
这个问题太大,太沉重。我看着跳动的火焰,想起在法国时,我们至少还能偶尔与平民进行某种程度的正常交流。在这里,语言不通,仇恨太深,恐惧太真实。我们是征服者,是占领者,是来自远方的入侵军队——无论用多么高尚的理由包装,这个事实不会改变。
“我们是士兵,埃里希。”我最后说,“我们执行命令,尽力活下来,带彼此回家。其他问题……留到战争结束后再想。”
但真的会有“结束后”吗?看着火光映照下延伸进黑暗的无尽道路,我开始怀疑。
第二天清晨,我们踏上返程。空车行驶应该更轻松,但雨又下起来了,道路变成了真正的沼泽。我们花了更长时间才回到格扎茨克。
连部帐篷里,施密特上尉听完我的报告,手指敲打着桌面:“你们遇到的情况是常态,不是例外。整个集团军群的后勤系统都在崩溃边缘。”
他指向墙上的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记着各种符号:“铁路轨距不同,需要换轨。卡车不足,马匹死亡。游击队活动日益频繁。而我们的战线——”他的手指从斯摩棱斯克向东移动,停在一片空白区域,“还要继续延伸。”
“莫斯科?”我问。
上尉点点头,又摇摇头:“时机正在流逝。每过一天,苏联人的防御就加固一分,天气就变坏一分,我们的补给线就拉长一分。”
离开帐篷时,我看到几名高级军官围在地图旁激烈讨论。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我捕捉到几个词:“冬季装备……燃料储备……进攻窗口……”
回到“罗蕾莱”旁,威廉正在和维修兵争论弹簧的质量问题。埃里希在擦拭炮管,动作专注得近乎虔诚。弗兰茨在清点剩余的弹药。保罗在调试电台。
日常的维护工作,战场的平凡景象。但在这表面之下,我能感觉到某种变化。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它正在变成一种存在状态,一种对漫长消耗战的模糊预感。
斯摩棱斯克的胜利打开了通往莫斯科的大门,但大门后的道路漫长而泥泞。我们赢得了战役,但战争——真正的战争——似乎才刚刚开始。
那天晚上,我在笔记本上写下:
“1941年9月21日,格扎茨克。我们征服了土地,却输给了距离。战线在地图上推进,补给线在现实中延伸。每一公里胜利都伴随着十公里的脆弱。俄罗斯的秋天不是金黄的,是泥泞的。而冬天正在到来,带着我们谁都不愿提及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