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师莫阎(2/2)

莫老师擦粉笔灰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他拿起讲台上的教案,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人,总要往前走。摔过的跟头,不能白摔。教训,得刻进骨子里。”

他抬眼,目光扫过教室后排几个探头探脑的学生,那眼神沉静如深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尤其是这帮半大孩子,一步踏空,可能就是万劫不复。严一点儿,盯紧点儿,总比……事后追悔莫及强。”

“你这一片用心良苦孩子们一定会体察到的!”孙平老师嘬了一口茶,笑着表示赞同。

张晓辉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我旁边,大眼睛里闪着复杂的光,他用手肘捅了捅我,声音压得极低:“老陈,听见没?‘莫阎王’这名号……?听着……咋有点瘆得慌,又有点……心酸?还有点……暖?我觉得应该叫莫菩萨!”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讲台上,莫老师已经收拾好东西,对孙平点点头:“我撤了啊!”然后抱着教案和剩下的试卷,迈着他那标志性的沉稳步伐走出了教室。

“回见!”孙平老师乐呵呵地向莫老师摆了摆手。

莫老师那深蓝色的中山装背影消失在门口飞舞的细雪中,留下满室淡淡的粉笔灰味道和一片若有所思的寂静。

下午的自习课,窗外的小雪渐渐转密,簌簌地拍打着玻璃。

教室门又被推开,莫老师高大的身影再次出现,肩头落着未化的雪花。这次他没带试卷,手里拿着几张写着密密麻麻演算的草稿纸。

“张晓辉,” 他直接点名,声音依旧低沉,“过来!”

张晓辉一个激灵,像被点了名的鹌鹑,忐忑不安地蹭了过去。

莫老师把一张纸递给了他,上面正是那道几何压轴题的另一种解法,步骤清晰。

“你的解题思路,” 莫斯理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但语气却比讲课时缓了些,“有可取之处。辅助线虽繁复,但方向是对的。这里,” 他的手指点在那张纸上胖子卡壳、被迫绕大圈证明全等的地方,“过于执着于证明全等,钻了牛角尖。试试从这里,” 他点了另一个看似无关的点和一条隐含的角平分线,“利用角的关系和比例线段,直接推导目标角的相等。思路会更简洁。拿回去,试着重做一遍。”

张晓辉接过那张纸,看着上面清晰标注的新路径和新思路,又惊又喜,大眼睛瞪得溜圆:“谢……谢谢莫老师!我……我这就去算!”

他抱着那张纸,像捧着失传的《九阴真经》,一溜烟跑回了座位,立刻在漫天飞雪的背景音中埋头演算起来。

莫老师没再说话,目光在教室里缓缓扫过。当他的视线掠过靠窗那个瘦小、总是低着头、衣服洗得发白的男生宋晓龙时,停留了片刻。

宋晓龙似乎感觉到了,头垂得更低,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破旧文具盒的边缘。

莫老师沉默地走过去,将一张折叠好的、印着“江河油田职工子弟助学金申请表”字样的纸,轻轻放在赵小兵堆满旧书和写满数学公式草稿的课桌一角,动作轻得如同窗外飘落的雪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后,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带着肩头的几点雪花,转身离开了教室。

放学时分,雪下得更密了。

我和晓晓、张晓辉裹紧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宿舍楼走。

路过教师办公楼昏暗的后门时,昏黄的路灯光晕穿透纷飞的雪幕,赫然映出莫老师那高大沉稳的身影。

他撑着一把旧得看不出颜色的伞,伞下护着两个初一模样、抱着大摞作业本的瘦小女孩。

风雪呼啸,吹得他的深蓝色中山装下摆猎猎作响,他却稳稳地握着伞柄,将两个小小的身影完全笼罩在伞的遮蔽之下,自己露在外面的半边肩膀和后背,很快落满了厚厚的、洁白的新雪。

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低声叮嘱着什么,侧脸在雪光和灯光交织下,线条竟显得有几分柔和。那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肩头迅速堆积的白色,也清晰地勾勒出一种沉默如山岳、无声守护的姿态。

“莫老师……”晓晓轻轻拽了拽我的袖子,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风雪里,她的大眼睛望着那个几乎被雪覆盖的深蓝色背影,里面盛满了惊讶和一种暖暖的东西,“他……他好像……跟我们想的不太一样?这雪……全落他身上了。”

张晓辉也忘了抱怨脚下滑,呆呆地望着,喃喃道:“是啊……‘莫阎王’……这名号,是该改改了!这分明是……雪中送炭的活菩萨啊……”

几天后,我去办公室交班里的数学作业。

孙平老师不在,莫老师的座位临窗。

他正伏案批改一摞几何证明题的作业,只见他眉头微锁,红笔在学生的辅助线旁做着严谨的批注,神情专注。

冬日下午惨淡的天光透过蒙尘的、沾着零星雪花的玻璃窗,斜斜地落在他桌角。

就在那叠高高的、写满各种三角形和圆形的作业本旁边,安静地躺着一个朴素的、倒扣着的旧木相框。

我放轻脚步走近,想放下作业本离开。目光无意间掠过那倒扣的相框边缘——那里露出照片一角。一个穿着碎花小裙子、扎着羊角辫、笑得眼睛弯成月牙的小女孩,正对着镜头,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仿佛要抓住这世上所有的阳光。照片下方,一行褪色的小字依稀可辨:“囡囡五岁生日留念。父:斯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无声地放下那叠带着墨香和几何图形的作业本,悄然退出了办公室。

门外走廊空旷寂静,窗外,铅灰色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金红的晚霞如同熔化的铁水,正奋力地泼洒出来,将远处覆盖着厚厚白雪的教学楼顶染上一抹惊心动魄的暖色,像是寒夜深处,倔强燃烧的、指引迷途的星火。

原来那“阎王”的雷霆之怒,那令人胆寒的盯视,那如今在几何迷宫中为学生劈山开路的严厉,其深处,都埋藏着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那伤口曾在失控的瞬间喷发出焚毁一切的烈焰,如今却被他用钢铁般的意志和数学般精确的理性锻造成护佑的甲胄,沉默地笼罩在每一个可能踏空的身影之上——无论是当年油毡棚里绝望的罗青云,还是此刻窗边沉默的宋晓龙,或是风雪中被他纳入伞下、护着作业本的两个弱小身影。

风雪或许依旧凛冽,几何的迷宫或许依旧复杂,但总有些师者,如同深冬里沉默的山岳,肩头披着厚厚的霜雪,却用最坚硬的脊梁和清晰的逻辑,在寒夜中为迷途的星辰,固执地标记着方向,证明着希望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