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再送欧阳(2/2)

我们站在喧嚣嘈杂的站前广场上,像三座沉默的孤岛。

头顶铅灰色的云层似乎压得更低了,风掠过皮肤,带着湿漉漉的凉意。

一种巨大而空旷的惆怅,如同涨潮的海水,无声无息地将我们彻底淹没。

欧阳走了,带着他爽朗的笑声和沉甸甸的行李,奔赴一个我们此刻尚无法真切感知的未来。

这感觉如此清晰,如此具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几乎喘不过气。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晓晓的另一只手,她胸前阳鱼玉佩的轮廓隔着衣衫传递过来一丝暖意,与我胸前阴鱼的微凉相映。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漫长了许多。

我、晓晓和梦瑶三个人并肩走着,彼此都沉默着,仿佛语言在巨大的离别面前也失去了分量。

秦梦瑶在进站口哭过一场后,情绪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只是脸色依旧苍白,一路无言。

在一个岔路口,她低声跟我们道了别,那背影融入傍晚渐起的薄暮里,显得单薄而孤寂。

我和晓晓没有立刻回家,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似乎想用脚步的延长来稀释心头那份沉甸。

绕过那片熟悉的街心花园时,一阵鬼哭狼嚎般的歌声突兀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硬生生灌进耳朵里。

那声音跑调跑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粗犷又用力,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壮感。

“我的思念…是不可触摸的网哦哦——我的思念…不再是决堤的海——!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哦哦——深深地把你想起——!”

晓晓的脚步顿住了,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眼睛弯成了月牙。

这荒腔走板、声嘶力竭的《心雨》,在这寂静的黄昏花园里,简直像平地一声雷。

我循着那惨烈的声源望去,果然,在花园深处那棵巨大的、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捕捉到了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圆滚滚的身影。

胖子张晓辉正背对着小路,面朝着老槐树粗糙的树干,如同面对一位最严苛的听众,双手甚至还夸张地挥舞着,仿佛在指挥一支不存在的乐队。他唱得投入忘我,浑然不知自己的歌声是何等的惊世骇俗。

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王若曦抱着双臂,斜倚在另一棵小点的槐树上,路灯的光晕恰好落在她脸上,那张素来明媚张扬的小脸此刻绷得紧紧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嘴唇抿成一条不悦的直线,浑身散发着“我很不爽,快来哄我”的气息。

张晓辉一曲嚎完,大概是自我感觉极其良好,猛地转过身,脸上堆满了谄媚的、带着汗水的笑容,凑近王若曦:“曦曦,怎么样?我这么深情地演绎,到位吧?是不是唱到你心坎儿里去了?”

他期待地搓着手,小眼睛里闪烁着求表扬的光芒。

王若曦抬起眼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小刀子似的。

接着,毫无预兆地,她穿着小凉鞋的脚闪电般抬起,不轻不重地踹在胖子结实的小腿肚子上。

“嗷!”张晓辉猝不及防,夸张地痛呼一声,抱着腿单脚跳起来,一脸委屈,“干嘛呀曦曦?不好听吗?”

“难听死了!”王若曦毫不客气,声音清脆得像冰珠落地,“张晓辉!你这哪是唱歌?简直是制造噪音污染!杀猪都比你这好听!再换一首!立刻!马上!”

张晓辉挨了踹,脸上的委屈瞬间被一种“我就知道”的觉悟取代,变脸速度快得惊人。

他立刻站直,清了清被刚才那通鬼嚎摧残得有些沙哑的嗓子,腰板挺直,双手规规矩矩地垂在身体两侧,脸上的表情瞬间切换成一种深情款款、无比专注的模样。

他调整了一下站姿,目光灼灼地锁定王若曦那张余怒未消的脸,用一种与他体型反差极大的、刻意压低的、模仿着磁性的嗓音,重新开唱:

“……如果我的眼中有泪,绝不是因为后悔……如果我有一点伤悲,只为了往事难追……” 这次是刘德华那首带着点沉重与懊悔的《错的都是我》。

虽然离原唱的深情醇厚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音准和调子竟然神奇地回归了正轨,至少不再具备物理攻击性了。

他唱得很认真,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笨拙却又努力地传递着歌词里那份带着痛感的深情,圆圆的脸上神情专注,大眼睛亮晶晶地只看着王若曦一人,仿佛要把歌词里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晚风拂过,头顶浓密的槐树叶发出连绵不绝的、细碎的沙沙声,仿佛也在为这笨拙而略带伤感的歌声伴奏。

昏黄的路灯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斑驳地洒落在两人身上。

王若曦紧绷的嘴角,在胖子那认真得近乎虔诚、歌词又意外应景的歌声里,开始一点点软化、上扬。

那点强装的愠怒如同春阳下的薄冰,悄然融化,最终化作唇边一抹再也藏不住的、带着复杂甜意的笑容。

她微微低下头,似乎在掩饰那点羞涩和被歌词触动的心绪,脚尖无意识地轻轻碾着地上的小石子。

看到王若曦终于冰雪消融,胖子唱得更来劲了,声音也放开了一些,那份喜悦几乎要从歌声里满溢出来,与那伤感的歌词形成一种奇妙的、只属于张晓辉的真诚。

“走吧。”我低声对晓晓说,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眼前这笨拙而真挚的一幕,像一道温暖的光,悄然驱散了我们心间盘桓了大半日的离愁阴云。

我们默契地没有上前打扰,只是相视一笑,悄悄地、远远地绕开了那棵充满戏剧性的老槐树和树下的一对人儿。

我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晓晓的手。

她的手指先是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舒展开,温顺地、牢牢地回握住我的。

她的手心柔软而温暖,带着微微的汗意,像一块温润的玉。

我们十指相扣,掌心紧贴着掌心,彼此胸前的阴阳鱼玉佩也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仿佛在应和着对方的心跳。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脉搏的跳动,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与我胸前的阴鱼玉佩传递来的微凉形成奇异的和谐。

晚风比刚才更强劲了些,带着白昼残留的暑气和夜间初生的凉意,掠过街巷,穿过树梢。

头顶,道路两旁连绵的槐树仿佛被唤醒,无数墨绿的叶片在风中翻卷、碰撞,发出更加清晰、更加浩大的“悉悉索索”声浪,如同无数细碎的低语,又像一片温柔的、永不止息的海潮。

这声音铺天盖地,笼罩着归家的长路,也笼罩着我们紧握的手、彼此相映的玉佩和并肩而行的身影。

这声音如此熟悉,如此恒久,它曾听过月台上少年离别的呼喊,也听过老槐树下笨拙却赤诚的情歌。

它裹挟着这个夏天所有喧嚣与寂静、欢笑与泪水的尘埃,最终都融入了这无边无际的、温柔的叶浪声里,成为这漫长归途上,唯一的、永恒的背景音。

玉佩在衣襟下轻撞,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温润的“叮”声,与槐叶的私语应和着。

我们就这样牵着手,不再说话,一步一步,稳稳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身后,胖子张晓辉那努力深情唱着《错的都是我》的歌声和老槐树叶的低语,渐渐被晚风吹散,融入到油田工矿区暮色四合的无边灯火之中。

只有我和晓晓胸前的玉佩,在每一次步伐轻晃间,无声地触碰着,仿佛诉说着只有它们才懂的、关于圆满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