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信笺慰藉(1/2)
1996年3月8日,星期五,晴,微寒。
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摆,在书桌、教室、操场三点之间精准而单调地往复。
刘莉莉这枚被孙平老师安排在我身边的“小太阳”,确实有其独到之处。她似乎自带某种驱散阴霾的能量场,课间叽叽喳喳如快乐的麻雀,硬是把初三(3)班这个骤然空了大半、一度沉闷得令人窒息的“容器”,重新搅动出几分活泛的气息。
“喂,孤胆英雄!”放学铃刚响,刘莉莉一边飞快地往她那色彩斑斓的帆布包里塞书本,一边用胳膊肘碰碰我,“孙老师让我给你带个话,有空了给一中那帮小崽子们写写信,倾诉倾诉,联络一下感情!”
然后她故意板着脸,模仿着孙老师严肃的语气,末了却忍不住自己先噗嗤笑出来;“哎,说真的,你肯定想她了吧?咯咯!”
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想?那是真想!那种感觉,更像夜深人静时,独自走在空旷的回廊里,脚下每一步都带着空旷的回音。
我低着头整理着试卷,含糊地“嗯”了一声。
“这就对了嘛!”刘莉莉满意地一拍巴掌,背上书包,“信好好写,多夸夸我这个新战友,就说我刘莉莉同志尽职尽责,成功让‘陈大将军’脸上多云转晴啦!走啦,明天见!”
她一阵风似的卷出了教室,留下一点儿活泼的余韵在空气里。
教室彻底空了。
夕阳的光线斜斜地穿过窗户,在蒙着薄灰的课桌和空荡荡的邻座上流淌,无声地勾勒着往昔喧闹的轮廓。
我吸了口气,从书包最里层小心翼翼地摸出那本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姜玉凤的“核心笔记”,指尖抚过封皮冰凉的触感,仿佛汲取到一丝沉静的力量。
翻看了一会儿之后,我又小心翼翼地把它装回书包,挎着书包,起身走出教室,向家的方向走去。
推开家门,一股浓郁的、混合着花椒、辣椒和牛肉醇香的霸道气味猛地扑了出来,直钻鼻孔。
“妈?做什么呢?这么香!”我放下书包,循着味道钻进厨房。
灶台上,一口大铁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热腾腾的白汽。
母亲系着围裙,鼻尖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手里一双长竹筷正麻利地翻动着锅里油亮酱红的大块牛肉。
案板上,摊开着刚撕下来的深棕色牛肉干,纹理分明,油润诱人。旁边的小碗里,是碾得极细的花椒粉和辣椒面,红艳艳的。
“醒啦?”母亲头也没抬,专注地盯着锅里翻滚的牛肉,“你爸托人从肉联厂弄了点好牛肉,筋少肉厚。想着晓晓那丫头不是最爱啃这个么?她在一中住校,食堂哪能天天有这硬货?我给她多做点,磨磨牙,补充点油水!”
她说着,用筷子尖挑起一小块刚出锅的牛肉,吹了吹,不由分说地塞进我嘴里:“尝尝咸淡!”
滚烫的肉块裹挟着浓郁的酱香和霸道的椒麻瞬间在口腔里炸开,肉质紧实又带着恰到好处的韧性,越嚼,那混合着香料和肉汁的鲜美便越是汹涌。
辛辣感直冲脑门,激得人精神一振,连带着心里那点沉甸甸的孤寂感,似乎也被这生猛的味道冲淡了些。
“嗯!够劲!香!”我哈着气,竖起大拇指。
“那是!”母亲得意地笑了,眼角挤出细细的纹路,“这酱汁可是你妈我的独门秘方,小火慢煨了快俩钟头才收干!你爸刚才偷吃边角料,差点儿嚼着舌头。”
她麻利地用筷子把锅里已煨得极其入味的牛肉块捞出来,沥干滚烫的酱汁,铺在干净的案板上晾着。
“晾凉了再撕条,拌上这秘制辣椒花椒面,最后还得进烤箱烘一道,去去水汽,那才叫香酥耐嚼呢!”她指了指旁边备好的调料碗,又拿起一块温热的牛肉,开始顺着纹理耐心地撕成均匀的条状。
厨房里热气氤氲,灯光温暖,只有母亲撕扯牛肉时轻微的“嘶啦”声,和她絮絮叨叨的叮嘱声交织着,充满了踏实的人间烟火气。
“晓晓这孩子,看着活泼,心思重。一个人在一中,指不定多拼命呢。这牛肉干耐放,饿了累了啃几口,顶事儿!你写信告诉她,甭省着,吃完了妈再给她做!”母亲边说边把撕好的牛肉条拢进一个大搪瓷盆里,抓了一大把红亮亮的辣椒花椒面撒上去,开始用力揉搓、翻拌。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利落的韵律感,鲜红的调料粉末均匀地裹上每一条深褐色的牛肉,空气里那股辛香麻辣的气息愈发浓烈呛人,却又奇异地让人心安。
晚饭后,回到属于我的小阵地。书桌上的台灯亮着,暖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摊开的信纸。
窗外,一弯冷月悬在深蓝的天幕上,清辉流淌,清晰地映出楼下紫藤花架枯寂交错的虬枝,在地上投下纵横交错的暗影,像一张沉默的网。风掠过,枯枝发出细微而单调的呜咽。
这景象,无端地让人心头发紧。
我提笔,吸了口气,让笔尖落在纸上。
【晓晓:
展信佳。
四中的日子,现在像拧紧了发条,走得飞快,也安静得出奇。
孙老师大概怕我闷出病来,给我派了个“开心果”——刘莉莉同志成了我的新同桌。
你认识的,就是咱班的文艺委员,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嗓门能震醒后三排睡觉那位。
她确实厉害,课间十分钟,能从食堂新来的大师傅讲到校门口流浪猫的八卦,一个人撑起一台戏。
有她在旁边叽叽喳喳,头顶那片“孤军奋战”的乌云,好像真被她吵散了不少。
孙老师这招,真高!
我现在是彻底的“自由战士”了,走读,免晚自习,时间全攥在自己手里。
每天五点半天不亮就爬起来跟英语死磕,像个复读机;白天在学校,化身“人形问题扫描仪”,追着老师跑,恨不得把他们脑子里的知识直接拷贝过来;放学先把自己扔操场上,跟沙坑和跑道较劲,体育老师现在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块待打磨的璞玉(或者待宰的羔羊?);晚上嘛,就是黄金攻坚时间,姜玉凤留下的“核心笔记”快被我翻烂了,上面全是我的“战地笔记”。
累是真累,但奇怪,心里反倒比以前踏实。像你说的,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哦不,跑着也得冲完!
胖子他们在一中都好吧?你信里说一中食堂的包子能当铅球使?看来“重点”的伙食也得重点“锻炼”牙口啊!让胖子悠着点啃,别把他那宝贝门牙崩了。
还有,王若曦是不是还保持着“图书馆雕像”的造型?姜玉凤呢?她那股子拼劲儿,在一中预科班估计也是横扫一片的存在。梦瑶到了一中是不是依然是校花一样的存在?
替我给他们带个话,四中“独苗”没趴下,正吭哧吭哧往前拱呢!
你们在一中好好打你们的“高端局”,我在这边,也得把四中这“普通副本”刷出个sss评价来!
……】
信写到这里,窗外月光偏移,紫藤枯枝的影子在信纸上拉得更长,更显寂寥。笔尖顿了顿,那些刻意维持的轻松调侃,终究抵不过心底最真实的潮涌。
【……夜深了,家里就我一个人对着台灯。楼下紫藤架还是光秃秃的,风一吹,那些枯枝影子在墙上晃啊晃,像一群沉默的看客。
有时候做题做懵了,抬起头,恍惚间总觉得你们几个还在旁边,胖子在挤眉弄眼,欧阳在比划他的新球鞋,王若曦在推眼镜,姜玉凤一脸“这题简单”的淡定……还有你,好像下一秒就会侧过脸,递过来一块带着皂角香的橡皮。
热闹散了场,才知道那声音多珍贵。不过别担心,我这“孤勇者”称号也不是白叫的。一个人刷题,一个人跑步,一个人对着月亮啃牛肉干(你上回给的那包快见底了,椒麻味真带劲!)……习惯就好。
孙老师说,有些仗就得一个人打。这话听着悲壮,但细品,也有点道理。至少,输赢都是自己的,赖不着别人,对吧?
好了,唠叨半天,手都酸了。马上就快一模了,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去溜溜了。替我向一中的伙伴们问好!
祝:胃口常开,学习顺利!(尤其注意食堂铅球包子,注意安全,别咯掉大牙!)
你的战友:陈莫羽
1996年3月8日夜】
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把心里积压的沉甸甸的东西,都借着这薄薄的信纸,传递了出去。
那些刻意的调侃,真实的疲惫,以及无法掩饰的思念,都化作了纸上或深或浅的墨迹。
信纸小心地折好,塞进信封,写上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址——“江河油田第一中学 高一预科班 慕容晓晓 收”。
两天后的下午,课间操刚结束,校园广播里流淌着舒缓的音乐。
我抱着收齐的数学作业本走向教师办公室,路过教学楼一层那间小小的收发室。
收发室的老王头正戴着老花镜,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桌上堆成小山的信件和报纸。
鬼使神差地,我的脚步顿住了。目光扫过那些信封,心跳莫名地快了两拍。
一种微弱的、近乎本能的期待,像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来。
“王师傅,”我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随意,“有……初三(3)班的信吗?”
老王头从老花镜上方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这个“独苗尖子”印象深刻。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在那堆信件里熟练地拨弄了几下,很快,一个浅蓝色的信封就被精准地挑了出来。
信封右上角,贴着的是印着“嵩山少林寺”图案的邮票。左下角,一行娟秀而略带飞扬的字迹,瞬间攫住了我的全部呼吸——“陈莫羽亲启”。
是晓晓!
“喏,刚到的。”老王头把信递过来,镜片后的眼睛似乎带着点了然的笑意,“慕容晓晓那丫头寄来的吧?字儿还是这么精神。”
“谢谢王师傅!”我几乎是抢一般接过那封信,指尖触碰到信封微凉的纸张,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却猛地从心底窜起,瞬间冲散了课间操带来的最后一丝嘈杂和疲惫。
那熟悉的笔迹,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某种被刻意封闭的情绪闸门。
作业本也顾不上送了,紧紧攥着那封薄薄的信,转身就往教室跑,脚步快得几乎要飞起来。
回到座位,心脏还在胸腔里咚咚地擂着鼓。
刘莉莉正跟后排女生讨论着什么,见我一阵风似的冲进来,手里死死捏着封信,眼睛亮得惊人,立刻心领神会地“哦~”了一声,拉长了调子,脸上堆满了促狭的笑意:“哎哟喂!前线捷报?晓晓的慰问信到了?看把你激动的!咯咯!”
我顾不上理会她的揶揄,也懒得辩解,只是迅速把其他作业本胡乱塞进桌肚,只留下那封浅蓝色的信,端端正正地放在课桌中央。
像是举行某种郑重的仪式,手指微微有些发颤,小心翼翼地沿着封口处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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