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暗雪明心(2/2)
母亲出去收拾炕了。屋里剩下我和晓晓,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炉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
晓晓抱着热水杯,小口啜着,大概折腾累了,安静地靠在藤椅里。
昏黄的灯光下,她裹在宽大的藏青马甲里,头发还有点乱。
我的目光扫过她耳边,平时别着个小发卡的地方,现在空荡荡的。
“晓晓,”我指了指她耳朵后面,“你那亮晶晶的小发卡呢?摔丢了?”
晓晓一愣,抬手摸向耳后,表情瞬间变了,眼睛一下子睁大,满是慌乱。
“哎呀!”她低呼一声,猛地低头,手忙脚乱地在脱下来挂在烘笼架上的那件浅黄羽绒服的帽子里摸索。
厚厚的帽檐被她翻开来,果然,从毛茸茸的帽圈褶皱里,她摸出了那个银色的小发卡。
可是——它已经断成了两截,中间只有一点点可怜的塑料连着,几颗小小的水钻也崩掉了,留下难看的黑点。它静静地躺在她冻得有点发红的手心里,像个破碎的梦。
“断了……”晓晓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鼻音,眼圈眼看着就红了。
她捏着那两截冰凉的碎片,手指微微发抖,刚才还活灵活现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只剩下满满的失落和委屈。
她低着头,不再说话,只是盯着手心那破碎的一点银色。
我心里也跟着一沉。那个小发卡,她好像一直很喜欢。
“别……别难过,”我有点笨拙地开口,“摔坏了……实在没办法,回头……再买个新的!”
晓晓没抬头,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两截碎片放在我床边的木头柜子上,然后就把脸扭向一边,不再看它,也不看我。
那个平时像小太阳一样发光的女孩,好像被这小小的破碎一下子抽走了力气,被一层失落的影子笼罩着。
母亲进来,看到晓晓情绪低落的样子,又看看柜子上的碎片,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是小心地扶起她:“走吧晓晓,炕烧热乎了,早点歇着,腿要紧。”
母亲半搀半扶地把闷闷不乐的晓晓带去了隔壁房间。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炉火偶尔“噼啪”一声。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小了许多,变成了低沉的呜咽。
我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肚子上的刀口在寂静中又隐隐作痛,但更清晰的,是晓晓捏着发卡碎片时那瞬间黯淡的眼神和红了的眼圈。
那个小小的东西,碎了,好像也带走了她今晚最后一点光亮。
夜深了。
隔壁传来母亲和晓晓均匀的呼吸声。
风雪似乎彻底停了,世界陷入一片沉沉的、雪后的寂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悄悄坐起身,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蹑手蹑脚地挪到书桌前,拧开了那盏绿色铁皮罩子的小台灯。
昏黄的光晕像个小池塘,只照亮了桌面一小块地方。
我拉开抽屉,在最里面摸出一个小圆铁盒——父亲修自行车把手用的502胶水。
小心地掀开盖子,一股刺鼻的化学气味立刻散了出来。
我屏住呼吸,把晓晓那两截发卡碎片从柜子上拿过来,放到台灯的光晕下。
断裂的茬口很新,很干净。旁边散落着两颗米粒大小的水钻。
我用牙签尖蘸取一点点胶水,那胶水像透明的糖浆,拉出细细的丝。
我极其小心地把这点胶水涂在一截碎片的断口上,很少很少,生怕多了溢出来弄脏。
然后,屏住呼吸,像拆炸弹一样,把另一截碎片稳稳地对准,轻轻压上去。
手指因为紧张有点不听使唤,微微发抖。断裂的地方终于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
接着是那两颗小小的水钻。牙签尖蘸上几乎看不见的一丁点胶,屏住呼吸,像做最精密的手术,把它们一点一点、稳稳地按回原来的小凹坑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台灯的光晕里,只有我细微的呼吸声和胶水慢慢凝固的沉寂。
当最后一颗水钻归位时,掌心里的发卡终于又恢复了完整。
凑到灯下仔细看,断裂处有一道极细的、几乎透明的胶痕,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那两颗补回去的小水钻,在灯光下也重新闪烁起微弱的光。
我把它托在掌心,凑近灯光看了又看,轻轻吹了吹气。
然后,把它轻轻放在书桌最显眼的地方,台灯的光正好能照到它小小的反光。
做完这一切,我才轻轻舒了口气,关掉台灯,蹑手蹑脚地爬回床上躺下。
黑暗里,只有窗外雪后无边的寂静,还有书桌上那一点小小的、被重新粘好的星光。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雪停了,窗外一片茫茫的白,亮得直晃眼。
我迷迷糊糊听到隔壁有窸窸窣窣的起床声。
过了一会儿,我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晓晓已经穿好了她那件烘烤了一夜、变得蓬松了些的浅黄“”羽绒服,膝盖处看着还是鼓鼓囊囊的,走路明显慢,一瘸一拐。
她大概刚醒,头发还有点蓬乱,探头进来,想看看我醒了没有。
她的目光扫过房间,忽然,像被磁石吸住一样,定在了我的书桌上。
那盏小台灯还关着,但清冷的晨光透过窗户,正好落在那枚静静躺着的银色发卡上。
它完好无损,断裂的痕迹消失不见,那两颗小小的水钻,在晨光里安静地闪着微光。
晓晓整个人僵在门口,眼睛瞬间睁得溜圆,嘴巴也微微张开,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那发卡。
她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好几秒钟一动没动。然后,她慢慢地、一步一步,挪到书桌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极其小心地、像捧着一颗露珠似的,把那枚发卡拈了起来,凑到眼前,指尖轻轻地、反复地抚摸着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粘合痕迹。
她抬起头看向我,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蓄满了亮晶晶的泪水,在晨光里像晃动的碎钻。
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最终,那泪水还是没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她浅黄色的羽绒服前襟上,洇开几朵小小的深色圆点。
可她的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越弯越高,最终绽放出一个带着泪花的、无比明亮灿烂的笑容,像雪后初晴的阳光。
她紧紧攥着那枚失而复得、完好如初的发卡,看着我,又哭又笑,像个终于找回了心爱玩具的傻孩子。
窗外的雪光映着她带泪的笑脸,比雪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