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病榻微光(2/2)
干渴的感觉如同置身沙漠核心,嘴唇干裂起皮,喉咙灼烧,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气,却只能用蘸了温水的棉签,极其吝啬地、小心翼翼地湿润一下唇瓣。
每一次试图翻身,每一次难以抑制的咳嗽,都会猛烈地牵扯到腹部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令人眼前发黑的剧痛,每一次都逼得我牙关紧咬,倒吸冷气,额上瞬间布满冷汗。
母亲向单位请了长假,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边,眼里的血丝和眼下的乌青一天比一天深重。
父亲则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在油建公司繁忙的工地、学校(为我办理各种手续、听取老师意见)和医院这三地之间疲于奔命。
在我深度昏迷、浑浑噩噩的那几天里,母亲后来红着眼圈告诉我,就在跨年的前后——1995年12月31日的傍晚,以及1996年元旦那天的上午,晓晓都偷偷溜出家里,顶着寒风跑到医院来看我。
她趴在床边,握着我没打针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后来终于忍不住,把脸埋在被子里,肩膀一耸一耸地,无声地哭了很久。
还有,四中的年级主任“楚霸王”楚江南、以严厉着称的物理老师费政、我们三班的班主任孙平老师,以及四班的班主任“莫阎王”莫斯理老师,他们代表学校也一起来探望过,提来了水果罐头和麦乳精之类的营养品。他们围在床边,低声向父母询问情况,语气沉重而关切。可惜那时,我深陷在药物和病痛制造的混沌深渊里,对这些沉甸甸的关怀与叹息,毫无知觉。
时间在冰冷的点滴声和窗外呼啸的风雪声中,缓慢地爬行。万幸,得益于手术的及时和病情的相对较轻,身体的恢复速度超出了医生最初的预判。
术后第五天(1996年1月3日),在医生谨慎的评估后,我被允许用汤匙尝试着喝下第一小口温开水——那清冽的液体滑过干涸灼痛的喉咙,带来的慰藉感几乎让我落下泪来。
术后第七天(1月5日),食谱升级为几口熬得几乎看不见米粒、稀薄如水、寡淡无味的米汤。
终于,在昨天,也就是术后第十天(1996年1月7日),我迎来了住院以来“最丰盛”的一餐:几勺同样熬得稀烂、但总算能称之为“粥”的米糊。
每一次饮食“禁令”的松动,都像黑暗隧道尽头透出的一线微光,是一场微小却意义重大的重生庆典。
腹部的疼痛感在药物的控制下日渐减轻,从持续的、难以忍受的锐痛,逐渐转变为间歇性的、可以忍受的闷胀和牵扯感。
那个象征着体内战场尚未完全平息的引流袋,也终于在昨天被医生评估后,小心翼翼地拔除了。身体,正艰难地、一点点地夺回控制权。
然后,就是昨天那个猝不及防的下午——晓晓的到来。
她像一道带着冬日寒气的阳光,猛地撞开了病房门,带着外面的风雪味道冲了进来。
当她看到我虚弱苍白、插着管子躺在病床上的样子,那双总是盛满笑意和活力的大眼睛瞬间就蓄满了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她带来的那份油田一中选拔考试录取名单和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分数,就像一把无比锋利的双刃剑刺入我的胸膛。
一面是寒光闪闪,瞬间在我与他们之间划开一道清晰而冰冷的鸿沟,让我无比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与那条理想航道之间骤然拉开的、令人绝望的距离;另一面,又反射着朋友们努力拼搏后收获成功的耀眼光芒,让我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这冰与火的交织,形成了昨日病房里最复杂难言的底色。
“小羽?”父亲带着关切的询问将我从那片冰火交织的回忆沼泽里拉回现实的病房,“想什么呢?眉头皱得这么紧?是不是……还在琢磨考试那档子事儿?”
他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工装裤的褶皱,那是他思考或担忧时的习惯动作。
我猛地回过神,将对病痛和失落的沉湎强行压下,迎上父亲那双写满担忧却努力显得轻松的眼睛,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哦!我听歌听入迷了!呵呵!没事儿!老爸!老妈!你们别担心!医生不是说了吗?再观察几天,稳当点就能出院了。等出了院,我老老实实听你们的话,好好养着。油田一中……中招考试还是有机会的?”
这话是说给他们听,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在灰烬里扒拉那点儿残存的不甘心。
“这就对了!”母亲立刻接口,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会计在核对关键账目时特有的斩钉截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油田一中又不是只开这一次门!咱把身体养得结结实实、棒棒的,照样能堂堂正正地考进去!机会有的是!”
她平日的精打细算和务实精神,此刻转化成了一种朴素而强大的信念力量,掷地有声。
父亲也用力地点头,工装棉袄的肩膀处蹭上了一小块墙灰也浑然不觉:“你妈说得在理!千重要,万重要,眼下头等大事,就是遵医嘱,把身体这个‘本钱’彻底养好、养结实喽!工地上的钻机、抽油机坏了,还得停工好好检修保养呢,何况是人这血肉之躯?学习的事,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等你出院了,身体允许了,咱们再想办法,一点一点往回找补!晓晓那丫头不是拍着胸脯保证了吗?”
提到晓晓,父亲脸上露出难得的、发自内心的欣慰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她说只要孙老师准假,她天天晚上下了自习都来给你补课!这孩子,有心,真是有心了。”
他连说了两个“有心”,语气里满是感慨。
正说着,病房门被节奏性地轻轻叩响。
主治的张主任带着两个年轻的实习医生走了进来,例行查房的时间到了。
病房里立刻弥漫开一股更浓郁的消毒水味和严肃的专业气息。
“21床,陈莫羽,感觉怎么样?今天腹部疼痛感有减轻吗?胀气的感觉还有没有?”张主任一边问,一边熟练地掀开我病号服的下摆。
腹部的敷料已经在前天更换引流管时拆除了,此刻暴露在冷空气里的是愈合中的手术切口——一条约五公分长的暗红色细线,微微凸起,周围皮肤还有些红肿。
他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指,力道适中地按压着我的上腹部和切口周围区域,仔细感受着腹壁的紧张度和我的反应。
两个实习医生屏息凝神地在后面看着,手里的笔记本随时准备记录。
“好多了,张主任,”我吸了口气,感受着按压带来的些微不适,“疼是轻多了,基本就是隐隐约约的胀,像有股气顶着。翻身的时候拉扯感还有点明显。”
张主任点点头,目光转向旁边实习医生递过来的病历夹,快速翻看着最新的几页记录,又接过护士刚送来的、墨迹未干的今日晨间血常规和血、尿淀粉酶化验单,仔细比对上面的数值。
“嗯,”他沉吟片刻,指着化验单上几个关键指标对实习医生说,“看这里,血清淀粉酶从入院时的1200u\/l降到今天的280了,尿淀粉酶也从3200降到850,虽然还没完全降到正常值上限(<220u\/l)以下,但下降趋势非常明显,说明胰腺的炎症反应正在迅速消退。血象,白细胞和中性粒细胞比例也基本恢复正常了。结合查体情况……”他转向我和父母,语气严肃而清晰,“恢复进度是符合预期,甚至算比较理想的。切口愈合良好,没有红肿渗出等感染迹象。引流管拔除后也没有出现腹腔积液征象。”
他合上病历夹,做出了决定:“情况稳定,没有反复。再巩固观察两天,如果一切平稳,没有突发腹痛、发热等情况,那么1月12日,本周五,就可以办理出院了。”
这个日期像一颗定心丸,让父母紧绷的神情明显松弛下来。
但张主任的话锋随即一转,目光锐利地扫过我和父母,语气变得格外凝重,每一个字都像钉子在敲:“但是!出院,绝不意味着康复的结束!恰恰相反,出院后的静养期,是康复成败的关键阶段!必须在家严格静养1到3个月!”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饮食管理是重中之重!必须严格遵循低脂、清淡、易消化的原则! 从流质(米汤、稀藕粉)开始,逐步过渡到无油少渣的半流质(烂面条、粥),再到软食。这个过程要非常缓慢,循序渐进!绝对禁止油腻、油炸、高蛋白(尤其是鸡蛋、牛奶、肉类初期严格限制!)、辛辣刺激、酒精以及任何产气多的食物(豆类、牛奶等)! 每餐七分饱,宁可少吃多餐,也绝不能过饱!避免任何形式的剧烈运动、过度劳累和精神紧张! 这个阶段的目标只有一个:让受损的胰腺得到最充分的休息和修复,避免任何可能刺激它再次‘造反’的因素!”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脸上,带着医生特有的不容置疑。
“只有等身体完全恢复,没有任何不适症状,并且在我们这里复查(包括血淀粉酶、b超等),各项指标确认完全没问题之后,才能逐渐、谨慎地恢复到正常的学习和生活状态。 这一点,你们做家长的,”他看向父亲和母亲,“一定要监督到位!这不是小事,这关系到孩子以后几十年的健康基础,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千万不能马虎,不能心软,更不能有侥幸心理!”
“张主任,您放一万个心!”母亲立刻挺直腰板,像接受一项重大任务,迅速翻开她那个深蓝色笔记本,翻到崭新的一页,钢笔已经握在手中,“您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下了!出院后的饮食计划,我马上就开始详细制定,精确到每一餐吃什么,吃多少量!保证严格执行,绝不打折扣!”
她的眼神坚定,如同守护着最重要的账本。
“对!张主任,我们明白!一定盯紧他,绝不让他乱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道理我们懂!”父亲也立刻表态,语气郑重,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张主任看着父母如临大敌却又无比认真的态度,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好,有你们这个态度,我就放心了。记住,康复是场马拉松,耐心和自律比什么都重要。”
他又交代了几句关于出院带药(主要是胰酶肠溶胶囊帮助消化,以及后续复查时间)的注意事项,便带着实习医生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点滴那永恒的“嗒…嗒…”声。
得知了确切的、近在眼前的出院日期,心里那块关于“何时能离开”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对未来的规划也仿佛拨开了一层迷雾,变得清晰了一些。
虽然通往油田一中的那条捷径已然关闭,但至少,回家的路就在眼前了。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孙平老师常挂在嘴边、以前总觉得是老生常谈的这句话,在经历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病痛风暴后,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沉甸甸的、用痛苦换来的真理。
我侧过头,望向窗外。
灰白的天幕下,持续多日的风雪似乎真的停了。枯枝上积着厚厚的雪,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
想象着出院那天的情景:拔掉手背上的针头,脱下这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重新踏上归途,回到那个弥漫着家常饭菜(尽管初期只能是寡淡的米粥)香味、有着熟悉书桌、暂时不能碰的心爱的电脑、充满了家人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晓晓叽叽喳喳关切的家……
那条通往中招考试的赛道,虽然注定更加拥挤、漫长,起步也已落后,但至少,我还有重新整理行装、再次站上起跑线的机会。
希望,如同雪后初霁时那微弱却执着的天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
腹部的伤口在药物和时间的作用下,正顽强地愈合着。
心头的失落与不甘,如同窗外枝头的积雪,虽未消融,但被一层新的、名为“回家”和“再战”的薄冰覆盖。
一缕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名为“不甘”的火苗,在病房冰冷的微光里,在父母殷切的叮咛与师长遥远的关怀中,悄然复燃,无声地对抗着周遭的灰暗与沉寂。
这场猝不及防的病痛,是命运淬炼青春的第一道冰冷激流。
而真正的淬火、磨砺与涅盘重生,将在出院后那漫长而寂寞的静养期里,在那条重新铺就的、通往中招考场的崎岖道路上,缓缓地、坚定地拉开序幕。
雪停了,回家的路标,已在黯淡的天际隐约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