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师莫阎(1/2)

1995年11月1日,星期三。

期中考试的阴霾刚散,深秋的寒意裹挟着今冬第一场细碎的小雪,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江河油田四中,窗玻璃上凝结着细密的霜花,又被飘落的雪粒子轻轻敲打,初三(3)班的空气,比昨天交卷时还要沉几分。

“完了完了,”张晓辉把圆脑袋搁在冰冷的课桌上,大眼睛无神地瞪着天花板,活像一条被霜雪冻僵的胖头鱼,“数学卷子……莫阎王今天肯定要发卷子讲评了……我感觉最后那道几何压轴题,我辅助线画得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儿……老陈,你是不是也没画对?”

晓晓正用橡皮使劲擦着桌上不知哪个年月留下的涂鸦,闻言头也不抬,凌乱的齐耳短发随着动作小幅度晃动着:“死胖子,少乌鸦嘴!昨天那道题羽哥哥做出来了!你自己没做对,少拿羽哥哥说事儿!哼!”

“喂!慕容晓晓!”张晓辉瞬间弹了起来,眼睛瞪得更圆了,“你这叫安慰人吗?你这是往伤口上撒盐,撒的还是工业盐!”

我正低头翻着昨天的数学草稿,那道被莫老师点拨后豁然开朗的几何证明题步骤还历历在目,听着他俩斗嘴,嘴角刚想往上翘,教室前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股裹挟着细碎雪粒和煤烟味的冷风灌了进来,同时灌进来的,还有那个高大、沉默、自带低气压的身影——莫斯理老师,初三(4)班的班主任兼我们班的数学老师。

他怀里抱着昨天的期中考试试卷,步履沉稳地踱上讲台。

他那张棱角分明、神似刘青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教室,像探照灯掠过寂静的战场。刚才还嗡嗡作响的教室,瞬间被按了消音键,连张晓辉都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把“工业盐”的控诉咽了回去。

“莫阎王”的威名,在四中历届学生中口耳相传,如雷贯耳。

据说六年前,他带的毕业班出了件让全校师生心碎的事儿。

他极为看重的一个尖子生,家里条件很不好:父亲在油田事故中致残,母亲靠着踩缝纫机替人缝补衣裳勉强维持,那点微薄的收入既要支撑家用,还要攒儿子未来的学费。那学生看着母亲佝偻的背影和父亲痛苦的叹息,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不知怎么鬼迷心窍,听信了校外混混“能快速弄到钱”的鬼话,一头扎进了地下赌档,妄想一夜翻身凑足学费。结果可想而知,不仅输光了所有偷偷攒下的生活费,还欠下了巨额高利贷。高考在即,债主堵门威胁,家里天塌地陷,他彻底崩溃,连考场都没敢进,还差点被逼得跳油田的冷却塔。

那一次,素来以严厉刻板着称的莫老师,爆发了。

他像一头受伤的雄狮,用尽一切关系压下校外混混的威胁,然后,在黄昏空荡荡的教室里,堵住了那个缩在角落、浑身发抖的学生。没有怒吼,没有责骂,莫斯理只是用那双沉痛到极点、仿佛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足足盯了半个多小时。那眼神里的失望、悲愤和一种被彻底辜负的痛楚,比任何咆哮都可怕百倍,像冰冷的锥子,直接凿穿了那学生最后一点侥幸,把他盯得瘫软在地,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悔恨的泪水混着尘土糊了满脸。

自那以后,“莫阎王”三个字,就成了悬在每一届他所带班级(甚至辐射到我们3班)学生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然而,故事的结局并非绝望。莫老师用近乎强硬的姿态,逼着那个学生复读。他默默扛下了所有债务,用自己微薄的工资一点点偿还,更用铁腕隔绝了校外所有的干扰,把那个学生牢牢地摁在书桌前。第二年夏天,喜讯传来,那个学生以惊人的分数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四年间,莫老师的汇款单从未间断过。

如今,那个曾误入歧途的少年,已学成归来,成了我们学校新初一(1)班的班主任,名字叫罗青云,他脸上温和的笑容,就是对“莫阎王”这名号最深沉的注脚。

莫老师把试卷轻轻地放在讲台上,发出沉闷的“噗”一声,教室里更静了,窗外小雪沙沙的声音清晰可闻。

“同学们,”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那种独特的、仿佛每个字都在舌头上仔细掂量过的顿挫感,活脱脱就像《大时代》里刘青云饰演的丁蟹在剖析人生,“期中考试,告一段落。分数,是冰冷的刻度;错误,是更珍贵的路标。今天,我们不讲排名,只讲——问题。”

他示意班长李磊把卷子分发下去,很快每个人都收到了自己的试卷。

他拿起最上面一份试卷,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陈莫羽。”

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起立,并挺直了腰背。

全班几十道目光也“唰”地聚焦过来。

“最后那道几何证明题,”莫老师的声音平稳无波,指尖点向我那份摊开的试卷上的那道关键的辅助线,“辅助线,画得不错。”

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纸张:“那条‘桥梁’,找到了吗?”

“找到了!莫老师!”我立刻回答,声音因为激动有点发紧,“我转换了视角,找了那条连接已知和未知的桥梁——那个不起眼的点e和那条与它相连的斜线段,然后就豁然开朗了!”

莫老师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那动作轻微得像是错觉。

他摆手示意我坐下,目光转向全班,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唰唰”重现那道复杂的几何图形。粉笔灰簌簌落下,与窗外飘飞的小雪遥相呼应。

“这道题,图形繁复,条件隐蔽,意图迷惑。”他低沉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粉笔精准地点在几个关键位置上,“核心,在于动点轨迹与辅助线构造的联动陷阱。许多同学,”他的粉笔头精准地悬停在f点,“在这里,想当然地认为动点f的轨迹是直线,直接连接ef作为辅助线,导致后续全盘皆错。惯性思维,害死人啊!”

望着试卷上被莫老师用红笔狠狠圈出的最后一步证明,张晓辉被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把脑袋塞进桌肚里,嘴里无声地嘟囔着:“我就说不对劲儿……原来问题出在这儿!”

“还有这里,”莫老师的粉笔又移到试卷的另一道证明题上,“题目明确要求证明四边形bgdh为菱形,竟然还有同学只证明了它是平行四边形?审题!审题如扫雷,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但那股沉甸甸的压迫感,让每个人都下意识地翻看自己卷面上类似的红叉。

整整一节课,莫老师就像一位沉稳老练的棋手,用他那低沉磁性的嗓音和精准犀利的粉笔,将试卷上那些或狰狞或隐蔽的“陷阱”——拆解、剖析。

没有疾言厉色,没有冷嘲热讽,只有冷静到近乎冷酷的逻辑推演和直指要害的犀利点评。

他讲得很慢,每一个关键定理的应用(比如梅涅劳斯、塞瓦),每一个辅助线构造的动机,都反复强调,剖析根源。

那神似刘青云的侧脸在黑板前专注而沉静,窗外的小雪仿佛是他思绪冷静的伴奏。

“莫老师,” 课间铃响,莫老师刚放下粉笔,孙平老师那带着点调侃的独特嗓音就从后门飘了进来,他端着个大茶缸踱进教室,肩头还沾着几片未化的雪花,“讲得够细的啊!这劲头,快赶上当年你给市教研员开示范课了!”

莫老师用板擦仔细擦掉手上的粉笔灰,动作一丝不苟。他看了一眼孙平,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算是回应。

“老莫,” 孙平走近讲台,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感慨,“刚才听你讲题,又想起……唉,当年罗青云那孩子……还有你后来……”

他摇摇头,没往下说,但那未尽之意,教室里竖着耳朵的几个同学都听懂了,罗青云,就是那个如今在新初一(1)班当班主任的年轻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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