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藤铃叮当(1/2)

1996年7月29日,星期一,晴。

公交车站牌旁,那辆蓝白条、漆皮斑驳的老中巴车,像个患了肺气肿的老伙计,“噗噗噗”地往外喷着灰白色的浓烟,活脱脱一副吃撑了黄豆还猛灌凉水的架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浓烈的、仿佛永远散不掉的汽油味,混杂着被车轮反复碾压扬起的尘土气息。

七月底的日头毒得很,毫不客气地把柏油路面烤得滚烫,蒸腾起的热浪扭曲了眼前的景物,烘得人脑门子直冒油汗,眼珠子发晕。

晓晓站在敞开的车门口,浅蓝色的连衣裙在清晨还算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爽。

她身边站着秦梦瑶、姜玉凤和王若曦,三个姑娘各有各的俏丽。

张晓辉那敦实的身子刚拱进车厢,屁股还没挨着座位呢,脑袋又“噌”地一下从车窗里探了出来,红光满面的圆脸上咧开一个极其豪迈的笑容,露出两排大白牙,冲着马路对面孤零零站着的我使劲挥舞着粗壮的胳膊,那嗓门儿洪亮得堪比高音喇叭,愣是把中巴车引擎的轰鸣都压下去一头:

“老——陈——!加——油——啊——!郑——大——见——!到时候我张晓辉说话算话,鸡腿管够啊!管够!吃到你扶墙走!”

唾沫星子估计都喷车窗上了。

王若曦站在他旁边,抿着嘴,温婉地笑着,也朝我这边轻轻挥了挥手,算是无声的告别。

秦梦瑶则是个行动派,她一把拉起晓晓的右手,两人胳膊挽着胳膊,冲着我的方向大幅度地、充满活力地挥舞起来。

秦梦瑶那清脆又带点促狭劲儿的声音穿透了嘈杂:“御——弟——哥——哥——!再——见——喽——!别太想我们家晓晓啊!小心晚上睡不着觉!”

她故意把“喽”字拖得老长,还促狭地冲我挤了挤眼。

姜玉凤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浅笑,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她视力好得很),用一种带着点儿“学霸式”鼓励的口吻说:“再会了,状元郎!一中‘年级第一’的宝座暂时由我保管,等你来‘踢馆’哦!可别让我们等太久哦!”

这话听着像挑战,更像期许。

晓晓被她们簇拥在中间,小嘴微微抿着,努力想做出个轻松的笑脸,可那双向来亮晶晶的杏眼里,却清晰地映着不舍、一点点离别的委屈,还有对即将开始的新旅程的紧张。

她左手无意识地紧紧揪着自己那个小巧背包的带子,右手腕上,那串名为“玄穹缀曜”的黑玛瑙手链在晨光下折射出深邃的幽光,坤卦黑檀盘上那尾小小的白玉阳鱼牌,紧贴着她纤细白皙的腕骨,随着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

“呜——!嘀嘀嘀——!”中巴车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司机显然是个急性子,不耐烦地按响了催促的喇叭,声音刺耳。

“嗤——!”紧接着,是压缩空气释放的声音,那扇沉重的车门开始慢悠悠地、却又无可阻挡地向内闭合!

“羽——哥——哥——!”晓晓瞬间急了,也顾不上什么淑女形象了,猛地将上半身从车窗里探了出来,清晨的风“呼”地一下拂乱了她额前细碎的刘海。

她右手飞快地在耳朵边比划了一个标准的“六”字(那个年代打电话的经典手势),眼睛瞪得圆圆的,死死地锁定我的位置,声音带着点焦急的尖细穿透了引擎的轰鸣:“记——住——了——!等——我——电——话——!晚上——九——点——以——后——!不——许——忘——!”

话音还没完全落下,只见她手腕灵巧地一扬!

一道亮闪闪的小玩意儿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嗖”地一声,带着点细微的破空声,朝着我直直地飞了过来!

“哎哟喂!”我下意识地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张开手掌去接。

一个冰凉、带着点金属棱角的东西“啪”地一下稳稳落入掌心——正是那只咧着大嘴、做喷火状的金属小恐龙钥匙扣!

恐龙尾巴上,用红丝线拴着的那颗淡紫色的紫藤豆荚珠子,圆润光滑,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摸上去凉丝丝的,像一颗凝固的晨露。

“晓晓!”我下意识地攥紧了这只带着她指尖余温的小恐龙,冰凉的金属外壳瞬间被汗湿的掌心捂热了半边。

脑子还没完全分析清楚状况呢,两条腿已经像上了发条似的,自己就迈开了!

那笨重的铁皮箱子(老破中包车)已经发出沉闷的“哐啷”声,开始向前拱动。

“喂!司机师傅!等等!还有人……还有人没上车呢!”我一边撒丫子狂奔,一边扯着嗓子瞎喊,纯粹是下意识的行为——晓晓明明就稳稳当当地坐在车里呢!这借口找得连自己都觉得假。

风“呼呼”地灌进耳朵,鼓动着我的白色纯棉t恤,让它瞬间膨胀成了一个临时的风帆。

脚下的柏油路面被太阳烤得滚烫,隔着薄薄的塑料凉鞋底都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热度。

我左手死死攥着那只带着紫藤珠的小恐龙,右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牛仔短裤的袢带上——隔着柔软的桑蚕丝隔片,那块墨玉阴鱼玉佩仿佛也被这奔跑的节奏带动,传来一阵阵急促的、心跳般的震动感。

“晓晓!钥匙扣……我接着啦!接得准吧?”我一边喘着粗气奋力奔跑,一边还不忘冲她邀功,眼睛紧紧追着车屁股后面那股子不断喷吐的、带着刺鼻气味的灰黑色浓烟。

晓晓大半个身子都探在车窗外面,乌黑的短发被疾驰带起的风吹得狂舞,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颈间那枚莹白的阳鱼玉佩在颠簸中跳跃着温润的光点。

她右手死死扒着车窗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腕上的“玄穹缀曜”黑玛瑙珠串随着车身的颠簸叮当作响。

她扭头冲我喊,声音被风吹得有点飘:“笨——蛋——!别——追——啦——!小——心——摔——个——大——马——趴——!多——丢——人——啊——!”

“你——才——笨——蛋——!扔——这——么——远——!练——过——投——手——榴——弹——啊——?”我喘得肺叶子都快炸了,脚下却不肯停,还不忘回嘴。

路边的白杨树一排排飞速地向后倒去,只留下模糊的绿色光影。

追出去足有百十米,那破车的引擎声明显加大了,屁股后面喷的烟都稀薄了,显然是司机踩了油门加了速。

“张——晓——辉——!管——管——你——同——桌——!让——她——坐——好——!危——险——!”秦梦瑶带着点无奈和关心的喊声从车里隐隐约约地飘出来。

“老——陈——!加——油——跑——!奥——运——百——米——冠——军——就——是——你——了——!哥——们——儿——精——神——上——支——持——你——!”张晓辉那破锣嗓子唯恐天下不乱,还在拼命地煽风点火,隔着车窗都能想象他拍着大腿乐不可支的样子。

“羽——哥——哥——!别——追——啦——!我——周——五——放——学——就——回——来——!等——着——我——电——话——!”晓晓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急,尾音却又忍不住带上了一丝被我这傻样逗乐的笑意。

终于,在一个不算陡但足够让车加速的小土坡顶端,那辆铁皮中巴屁股一扭,毫不留情地彻底把我甩在了后面,连个车尾灯都没给我留。

最后只看见晓晓奋力地朝后挥了挥手,然后连那个浅蓝色的、小小的身影也迅速变小、模糊,最终消失在坡道的尽头,只剩下天边一缕淡淡的、懒洋洋的青烟,慢悠悠地飘在瓦蓝瓦蓝的天空里,像一条无精打采的告别丝带。

“呼……呼……呼……我的……妈呀……累……累死你大爷了……”我猛地刹住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弯着腰,像一台超负荷运转后濒临报废的老风箱,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感觉肺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豆大的汗珠子顺着鬓角、鼻尖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砸在滚烫的柏油路面上,瞬间就蒸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

“呼……”我艰难地直起腰,感觉腰都快断了。

我摊开汗津津的左手掌心。

那只金属小恐龙依旧咧着大嘴,一副没心没肺喷火的模样。

尾巴上那颗淡紫色的紫藤珠,依旧沁着令人舒适的微凉。

我用食指用力戳了戳它冰凉的金属鼻子,没好气地抱怨:“都——怪——你!害——我——跑——这——么——远!腿——都——快——跑——断——了!你——倒——好——,在——这——儿——装——无——辜!”

右手腕上,“白渊潜墨”的白玉髓珠串在奔跑后紧贴着皮肤,温润中带着一丝运动后的微热。

悬垂的那枚墨玉阴鱼坠随着我的动作轻轻晃了晃,凉意拂过皮肤,仿佛在无声地嘲笑我的狼狈。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条空荡荡、一直延伸到远方的柏油马路尽头,远处油田那些熟悉的、高耸的井架在热浪中微微扭曲着轮廓,像个沉默的巨人。

我撇了撇嘴,带着点不甘心,也带着点对周五的期待,转身,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钥匙圈套在食指上,随着步伐一甩一甩,小恐龙和紫藤珠互相碰撞,发出清脆又有点傻气的“叮铃当啷”声。

“周五……晚上九点……晓晓的电话……”我一边走,一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碎碎念,顺手把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背上的t恤下摆用力扯了扯,试图透点风进去,“啧,这破天儿,热死个人了……”

1996年7月30日,星期二,晴。

油田四中高一(1)班的教室,彻底炸了锅,活像捅了一万个马蜂窝!

两个月的暑假,把一群半大猴子的精力憋得足足的,此刻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汹涌爆发。

崭新的、散发着木头清香的课桌椅被拉得“吱嘎吱嘎”乱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久别重逢的兴奋尖叫、男生们夸张的互相捶打、女生们叽叽喳喳分享暑假见闻的笑闹声、新课本和练习册“哗啦哗啦”的翻页声、各种带着油田各家属区口音的招呼声……所有的声音毫无章法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无比、充满原始躁动荷尔蒙的音浪,疯狂地冲击着教室的四面墙壁和天花板,震得日光灯管都似乎在微微颤抖。

盛夏上午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飞舞的粉笔灰和细小尘埃中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

我靠着窗边的位置坐下,感受着屁股底下硬邦邦的新椅子。

一摞散发着浓烈油墨清香的新课本堆在桌角,那味道混合着新粉刷墙壁的淡淡石灰味儿和新木质桌椅特有的木头味儿,再加上几十个少年人身上散发出的蓬勃旺盛的、带着汗味的青春气息,构成了高中生涯的第一缕“书香”。

我的左手手指头闲不住,下意识地拨弄着挂在钥匙圈上的那只喷火小恐龙和那颗凉凉的紫藤珠,发出细微的“叮当”声。

右手腕上那串“白渊潜墨”的白玉髓珠,在穿过窗户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温润通透,悬垂的墨玉阴鱼坠安静地贴在冰凉的桌沿上。

“安——静——!安——静——!都——给——我——闭——嘴——!回——座——位——坐——好——!!!”平地一声惊雷!

一个自带低音炮加扩音喇叭双重效果的、极具穿透力和压迫感的男中音猛地炸响,如同实质的音波炮,瞬间压过了教室里所有的喧嚣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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