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肃正之域（2/2）
卡尔的手指在虚拟控制屏上犹豫了。
他的晋升评估周期即将到来，上一次评估报告上“偶尔存在不必要的深度联想倾向”的评语依然清晰。
在艾斯德斯文明中，特立独行，尤其是对既定规则和数据的过度解读，往往意味着麻烦，意味着对稳定性的潜在威胁。
他不想因为一些极有可能只是新型宇宙背景辐射或者传感器长期运行后产生的微小故障数据，而再次影响自己的评级。
最终，理性或者说，对规则的畏惧战胜了那丝微弱的“好奇”。
他熟练地操作界面，将数据包拖入“未识别自然现象”文件夹，并附上了系统推荐的标准化注释：“疑似长周期传感器信号畸变，建议下一个维护窗口进行校准。”
与此同时，在永恒秩序之星深达数百公里的地下城市中，数以万亿计的基干阶层正在他们被精确分配的岗位上，重复着日复一日、永无止境的工作。
在第三十七区的基因优化中心，巨大的流水线上，无数培育槽如同金属子宫般整齐排列，内部悬浮着正在发育的基干个体。
每一个个体都被精确地设计，移除了可能导致效率低下的强烈情绪波动、不必要的冒险精神以及过于活跃的创造力，只保留了完成其被指定的、特定任务所需的最基本、最可靠的能力模块。
“批量编号k-734的个体发育参数正常，所有生理指标均在预设阈值内。”
一名监工用扫描器检查着培育槽外部显示屏上滚动的数据，声音透过面罩传出，显得沉闷而毫无生气，“预计七十二标准时后，可以完成基础行为模式灌输，投入指定的工作岗位。”
这样的场景，在星球的每一个角落，在每一座殖民城市中，几乎同时上演。
艾斯德斯文明就像一台永不停歇、自我复制的巨型机器，每个部件都在自己被设定的轨道上精确运转，容不得半点偏差。
而在网罟座ζ星域那广袤而寒冷的边缘地带，一支执行常规巡逻任务的“巡猎者”级舰队，其高精度传感器阵列突然捕捉到了一段极其短暂、强度却异常高的能量信号。信号来源模糊，持续时间不足千分之一秒。舰队指挥官，一位服役了超过三百标准年的老兵，面无表情地调出了内置数据库中的标准应对程序。屏幕高亮显示着《遭遇未识别能量信号应急预案（版本7.2）》。
“主动扫描信号源区域，扫描模式：全方位、多频谱。”指挥官下令，声音与舰桥内冰冷的空气融为一体。
“扫描完成。
结果：未在信号标注坐标及周边零点五光秒内发现任何实体目标，未检测到任何残留辐射或空间褶皱。”传感器操作员迅速回报。
一旁的副官，基于规程，提出建议：“指挥官，按照《预案》第892条补充说明，对于无法重复、无法定位且未伴随实体目标的未确认能量信号，在排除已知自然现象（如微陨石撞击能量释放、特定恒星耀斑干扰）可能性后，可归类为‘深空背景辐射随机峰值干扰’，记录即可，无需进一步行动。”
舰队指挥官那历经风霜，虽然大多是模拟训练的面容上，深邃的目光凝视着主屏幕上已经消失的信号标记点，以及下方那些既陌生又隐隐令人不安的能量特征读数。
多年的服役经验，以及更深层次的、几乎已成为本能的程序依赖意识，都在告诉他，在艾斯德斯文明中，遵守规程，永远是最安全、最不会出错的选择。
任何基于“直觉”或“不安”的额外行动，都可能带来不必要的资源消耗和报告审查。
“记录在案，分类……背景辐射干扰。”
他最终下达了命令，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舰队继续沿原定巡逻路线航行，保持标准警戒级别。”
这些微小的异常，这些投入肃正文明这片庞大、凝滞汪洋中的几粒石子，几乎没能激起任何肉眼可见的涟漪。
所有的报告都被纳入了庞大而高效的标准处理流程，所有的疑虑都被既定的、不容置疑的规程所安抚和消解。
在永恒秩序之星的核心，泽塔结束了又一轮的工作周期，正准备进入下一次为期数标准年的周期性休眠，以优化其意识与主网络的同步效率。
按照数百万年来的惯例，他最后进行了一次快速的文明总体状态扫描。
资源采集进度：正常，略有盈余；工业生产指数：正常，符合预期；社会秩序稳定系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绝对稳定。
那几份关于异常空间扰动和未识别能量信号的报告，混杂在数以亿计的其他数据点中，其异常等级被系统自动判定为“低”，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未能触发更高层级的汇总提示。
然而，就在他的意识即将滑入那片预设的、用于整理和优化的思维静默区的瞬间——
嗡——！！！
一种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每一个联网意识本身的、刺耳到了极点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席卷了整个肃正文明疆域！
这不是某个边境星系的局部入侵警报，也不是例行公事的系统演习警报，这是最高级别的、仅在文明面临生死存亡关头才会启动的——全域灭绝警报！
这个警报声已经数十万年没有在现实中被触发过，其原始代码甚至带着一丝古老的气息。
以至于警报响起的刹那，无数执行者，从最低等的基干工人到高阶的部门主管，都出现了极其短暂的、程序未能预设的愣怔，他们那被严格规训的思维核心，花了宝贵的一到两秒钟，才从尘封的记忆库底层调取出这个声音所代表的恐怖含义。
在星域最外围、如同文明神经末梢的边防监测站内，巨大的传感器阵列捕捉到了足以颠覆所有物理认知和军事常识的现象：
一道仿佛从无限遥远的虚空中凭空诞生、跨越了数千光年遥远距离的毁灭性能量打击，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精准无比地、几乎是同时地，命中了位于肃正协议核心腹地的永恒秩序之星！
这道攻击没有任何预兆，没有能量聚集的前置波动，没有超光速粒子运动的轨迹，它仿佛直接撕裂了空间本身的结构，从遥不可知的远方，将死亡的宣判书直接“投递”到了文明的心脏！
“监测到未知跨光年打击！重复，监测到未知跨光年打击！”
监测员的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与数据库的混乱而剧烈颤抖，甚至带上了一丝程序不应有的尖锐，
“攻击来源……分析失败！无法定位！攻击方式……完全超出数据库记录范围！能量等级……超越测量上限！核心星球……核心星球遭受直接命中！”
泽塔的意识被这股狂暴的信息洪流和警报声瞬间从休眠边缘狠狠拽回！
在他那长达数百万年的漫长生命里，在他处理过的所有危机预案中，从未经历过，甚至从未设想过这样的情况！
按照所有已知的物理法则和军事规程，都不存在任何能够应对这种无视距离、无视预警、完全未知的超视距打击的标准程序！
刺耳的、象征着末日审判的警报声，在永恒秩序之星那冰冷的、几何化的上空疯狂回荡，同时也在这个庞大文明疆域内的每一颗殖民星球、每一座空间站、每一艘战舰内部凄厉响起。
这个已经习惯了永恒秩序，坚信稳定即是真理的文明，在数十万年的漫长沉寂后，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来自未知远方的、冰冷而直接的死亡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