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1章 梁廷御前议(2)(2/2)
两人的争论如同冰与火的碰撞,激烈异常。敬翔引经据典,强调地利与持久;段凝慷慨激昂,鼓吹锐气与决胜。唾沫星子在烛光下隐约可见,激烈的言辞在殿梁间碰撞回响。
牛友贞的脸色在两人激烈的言辞中变幻不定。敬翔的持重老成让他感到一丝依靠,那“八百里防线”的庞大和脆弱又让他心惊肉跳;段凝的锐气与“毕其功于一役”的蓝图则像一点火星,点燃了他心中不甘困守、渴望扭转乾坤的火焰,但这火焰又被巨大的风险所灼烤。他时而看向敬翔布满忧色的脸,时而凝视段凝年轻自信、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面庞,手指叩击御案的速度越来越快,显示出内心的剧烈挣扎。
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文武百官屏息静气,无人敢轻易插言。唯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清晰可闻。殿外秋风呜咽,卷着落叶拍打窗棂,仿佛在应和这场关乎国运的争论。
在御阶之下,靠近巨大蟠龙金柱的阴影里,滑州防御使康延孝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像。他一身半旧的玄色甲胄洗刷得干净,却掩盖不住边角的磨损。他站得笔直,双手自然垂于身侧,指节粗大,布满老茧,那是长期握持兵器留下的印记。他的脸庞线条刚硬,如同刀劈斧削,被边塞风霜染成古铜色,一道浅浅的旧疤从左侧眉骨斜划至颧骨,更添几分冷厉。
从议事伊始,他便保持着这副姿态,眼帘低垂,目光沉静地落在身前尺余光洁的金砖地面上,仿佛殿中这场决定国家命运的激烈争吵与他毫无关系。然而,那低垂的眼帘后,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却并非真的凝固。当敬翔说到“八百里防线,处处设防,实乃处处薄弱”、“兵力分散,如撒豆成兵”时,他那覆盖在浓眉阴影下的眼瞳,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针刺中。握着佩刀鲨鱼皮鞘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当段凝慷慨陈词,声音激昂地宣称“只需三万精锐”、“王彦章将军为先锋”、“一战可定乾坤”时,康延孝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充满讥诮意味的弧度。那弧度消失得如此之快,若非一直盯着他看,几乎无法捕捉。他的目光,如同最冷的冰,悄然滑过段凝那身崭新锃亮、在烛火下熠熠生辉的明光铠,扫过他按在剑柄上、保养得白皙修长、与军中将领格格不入的手指,最后落在他因激动而微微扬起的、年轻光洁的下巴上。那眼神深处,是毫不掩饰的、冰冷的鄙夷,以及一种洞悉其虚妄的嘲讽——一个靠着伶俐口舌和裙带关系爬上高位的纨绔子弟,懂得什么叫真正的尸山血海?懂得什么叫三万将士性命的重量?懂得王彦章那杆铁枪每次挥动需要付出多少血汗?懂得“毕其功于一役”背后那令人窒息的巨大风险?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想把国家命运和无数将士性命押上赌桌?
而当敬翔被段凝顶撞得面色发白,剧烈咳嗽,痛斥段凝“纸上谈兵,误国误民”时,康延孝低垂的眼帘下,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这位老臣忧国之心的一丝认同,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悲哀。悲哀于老相看得清病灶,却开不出真正起死回生的药方。固守?那漫长的河防,如同一个四处漏水的破桶,需要多少血肉之躯去填补?朝廷的粮饷能否跟上?各军将领能否同心?牛友贞这优柔寡断的天子,能否支撑到底?敬翔的策略,不过是延缓死亡罢了。梁廷这艘大船,从根子上已经朽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