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老宅盘算（2/2）

反观老三何天良家，简直是一塌糊涂。连着生了六个闺女，前头五个大的——来儿、念儿、盼儿、迎儿、招儿，一个都没让上学，整天在家里干活、挨骂，个个面黄肌瘦，眼神怯懦，看着就没一个能有出息的。现在又添了个小六，还是个丫头，先天不足，瘦小得可怜，能不能养活都两说。老三自己又是个混不吝的，在钢厂上班拿着正经工资，却整天酗酒打人，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现在还闹着要离婚，好好一个家弄得一团乱麻，让人提起来就头疼。

再看看自己偏疼到骨子里的小儿子何天佑，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整天游手好闲，吃喝玩乐，正经营生一样不干，就知道伸手向家里、向哥哥们要钱。刘玉兰也是个糊涂蛋，管不住男人，还把两个儿子旭平、阳平惯得不知四六，一个个畏畏缩缩，见了人不敢说话，看着就让人喜欢不起来。还有那个大孙女何青萍，整天阴沉沉的，眼神里带着钩子，跟谁都不亲近，一看就是记仇不记恩的主，将来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这么一对比，高下立判。何明显心里跟明镜似的，以后他和老婆子老了，躺在床上动不了的时候，端茶送水、养老送终，还得靠老大和老二家。可老婆子这心偏得没边了，一门心思扑在不争气的小儿子身上，对老大、老二家多有苛责，还总想着从他们身上捞好处，长此以往，怕是真要伤了情分，寒了儿子们的心。到时候，他们老两口可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想到这里，何明显放下手里的旱烟杆，在炕沿上重重地磕了磕烟灰，烟灰簌簌落下。他抬起头，眼神严肃地看着张翠花，语气沉重地再次开口：“老婆子，我再说一次，你别太偏心天佑了。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我何明显的儿子，你这么区别对待，让老大、老二心里怎么想？以后咱们老了，躺在床上动不了的时候，还得靠他们端茶送水、养老送终。你现在把事情做太绝，伤了情分，到时候谁还愿意管我们？”

张翠花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刚想反驳——天佑可是她的心头肉，不疼他疼谁？可抬眼看到老头子那异常严肃甚至带着警告的脸色，心里咯噔一下，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虽然泼辣蛮横，在家里说一不二，但对这个一家之主的丈夫，还是有些发怵的。她压着心里的不舒服和不情愿，含糊地应了一声：“知道了知道了，啰嗦啥，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多话。”

但她心里还是不甘心，眼珠子一转，又试探着说：“那……给老三家的东西，是不是少送点？毕竟就是个丫头片子，也不值当……”

“不行！”何明显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语气不容置喙，“一碗水得端平！前头五个闺女出生，哪回没送东西？没道理这回不送！而且这大过年的，春燕又在月子里，身子亏得厉害，情况还不好，送的东西还得比往常多加点！鸡蛋、红糖、小米，都备上点，再包个两块钱的红封。这样说出去，咱也不失理，没人能挑出毛病来，老大、老二看着也舒心。”

张翠花一听还要多给，还要包两块钱的红封，心疼得直抽抽，脸瞬间拉得老长，跟长白山似的。那两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够买好几斤肉了，给叶春燕那个丧门星和丫头片子花，真是太浪费了！可看着老头子不容置疑的眼神，她知道再争辩也没用，只能在心里暗暗咒骂叶春燕命好，占了便宜。

何明显看着她那副心疼肉疼的样子，心里暗暗叹气，又想起另一桩事，补充道：“还有，老三闹离婚那事，你找个机会也劝劝他，别离。”

“啊？为啥不让离？”张翠花这下彻底不解了，眼睛瞪得溜圆，“叶春燕那丧门星，连着生了六个赔钱货，留着她干啥？就是个填不满的窟窿！离了再给天良找个年轻的、能生儿子的，说不定还能给老何家续上香火，多好啊！”

“好什么好！”何明显瞪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你动动脑子想想！要是真离了，天良再娶个新媳妇进门，那新媳妇能容得下前头这六个闺女？以天良那德性，肯定一股脑都给咱送回来！到时候家里平白多了六张嘴吃饭，天良又是个混日子的，肯定不会出钱养，这负担不就都落到咱们头上了？家里还能有安生日子过？还不得天天鸡飞狗跳，吵吵闹闹的！”

何明显顿了顿，吸了一口旱烟，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算计：“现在这样，好歹叶春燕还是几个孩子的亲娘，再怎么着，虎毒不食子，她也得管着她们，不会让她们饿死冻死。而且叶春燕那人，没什么脑子，性子也软弱，也好拿捏。要是换个精明厉害的进来，还不一定怎么回事呢，说不定还得闹着分家产，到时候更麻烦。”

张翠花听着老头子的分析，虽然心里还是膈应叶春燕和那一串丫头片子，但不得不承认老头子说得有道理。是啊，现在还能拿捏得住的，也就叶春燕这个蠢货了。要是换个厉害角色，指不定谁拿捏谁呢。她撇撇嘴，小声嘀咕道：“也是，留着她，至少还能看着那几个赔钱货，省得给咱们添麻烦……”

老两口在正屋里各怀心思地盘算着，空气里弥漫着旱烟味和淡淡的布料味，油灯的火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忽大忽小，如同他们此刻复杂的心思。而西屋里，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

西屋比正屋更显昏暗寒冷，窗户纸破了几个小洞，寒风从洞口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凉意。炕也烧得不够旺，只有中间一点温热，炕梢更是冰凉刺骨。刘玉兰裹着件洗得发白、到处都是补丁的旧棉袄，怀里抱着小儿子阳平，轻轻拍哄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催眠曲，声音有气无力，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大儿子旭平已经在她身边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带着一丝口水，显然是睡得很沉。

何天佑则套着那件到处钻棉花的旧棉袄，棉袄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他正蹑手蹑脚地往门口溜，动作轻得像只猫。他脸上带着一种急于摆脱家里沉闷氛围的兴奋，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显然是要出门去找他那帮狐朋狗友“摇色子”赌钱去了。对于父母在正屋的盘算，对于三哥家的惨状，他毫不在意，甚至觉得有些烦——大过年的，尽是一些晦气事，还不如跟兄弟们赌几把，赢点钱来得痛快。

“这么晚了，还出去？”刘玉兰抬起眼皮，没什么精神地问了一句，语气里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只有麻木的纵容。她早就管不动这个丈夫了，只能听之任之。

“男人家的事，你少管！”何天佑不耐烦地摆摆手，声音压得很低，生怕惊动了正屋的父母，说完头也不回地溜出了门，“吱呀”一声推开破旧的木门，瞬间融入了外面无边的寒夜里。

就在这时，何青萍端着一个破旧的搪瓷盆，从外面走进来。搪瓷盆上的蓝漆已经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黑铁，盆里装着刚刚给母亲和两个弟弟倒掉的洗脚水，水已经凉透了，带着一股淡淡的脚臭味。冰冷的水顺着盆沿往下滴，冻得她双手通红，手指僵硬。她默默地把盆子放回墙角，然后走到炕边，准备爬上炕睡觉。

刘玉兰看都没看她一眼，仿佛这个女儿是透明的，眼里只有怀里的小儿子阳平。何青萍也早已习惯了这种忽视，她沉默地脱掉脚上那双破旧的棉鞋，鞋尖已经磨破了，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她小心翼翼地爬上炕，蜷缩到炕梢最冰凉的位置，拉过那床又薄又硬、带着一股霉味的被子盖在身上。被子太短，盖不住她的脚，只能任由寒气顺着裤管往上钻。

黑暗中，何青萍睁着眼睛，毫无睡意。窗外的寒风呼啸着，刮得窗户纸“哗啦哗啦”响。她听着母亲哄弟弟的细微声响，听着哥哥旭平均匀的呼吸声，还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不知谁家提前燃放的零星爆竹声。那爆竹声喜庆热闹，却与这西屋的冰冷沉闷格格不入，更反衬出她心里的一片寒凉和麻木。

正屋爷爷奶奶的谈话声隐隐约约传来，虽然听不真切，但她能猜到大概。无非又是盘算着怎么从大伯、二伯家捞好处，怎么偏心自己不成器的爹和她那两个宝贝弟弟。至于她，至于三叔家刚出生的那个小妹妹，在这些大人心里，恐怕连一点分量都没有，就像路边的野草，生死由命。

她想起自己这十年来的生活，从来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总是捡弟弟们剩下的旧衣裳；从来没有吃过一次完整的鸡蛋，好吃的东西永远都是先紧着弟弟们；稍微做错一点事，迎来的就是奶奶的打骂和母亲的忽视。在这个家里，她就像一个多余的人，一个免费的劳动力，没人关心她冷不冷、饿不饿，没人在意她心里的委屈和难过。

她紧紧蜷缩着身体，将自己缩成一团，试图抵御炕梢传来的寒意。可那寒意仿佛能穿透骨头，冻得她瑟瑟发抖。但她觉得，这身体的寒冷，远不及心里的寒凉。她早就学会了不期待，不抱怨，只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同时，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她用那双阴沉的眼睛，记住了所有的偏心与不公，记住了所有的忽视与伤害。这些记忆，像一颗颗毒种子，在她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了一片冰冷的荆棘。

老宅的夜晚，就在这正屋的算计与西屋的冰冷麻木中，缓缓流淌。油灯的火苗渐渐微弱，夜色越来越浓，寒风也越来越烈。这座古老的宅院，承载着老何家的悲欢离合，也藏着人心深处的算计与凉薄。窗外的寒风呼啸着，预示着这个即将到来的除夕，对于何家这个大家族而言，注定不会是一个平静祥和的团圆年。人心的算计、资源的争夺、命运的悲欢，都在这座古老的宅院里，无声地交织、发酵着，等待着新年的到来，也等待着各自命运的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