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风筝与线(2/2)

“兵工厂的小王,今天行为异常。”老马压低声音,“下午他去仓库领材料时,绕路经过沈工原来工作的无线电室,在窗外停留了大概三分钟。晚上吃饭时,他又主动凑到和沈工一起工作过的几个技术员旁边,打听沈工最近的情况。”

“小王?”赵守诚皱眉回忆,“是不是那个从北平来的年轻技工?他舅舅在伪政府做事那个?”

“对。我们之前找他谈过话,他承认舅舅劝过他回去,但他表示坚决留在根据地。”老马说,“所以组织上决定给他一个机会,暂时没有调离关键岗位。但现在看……”

赵守诚沉默了一会儿:“先不要打草惊蛇。明天你找他谈,就说是例行谈话,语气缓和些。看看他会不会主动交代什么。”

“如果他真有二心呢?”

“那就……”赵守诚望向夜空,星光落在他坚毅的脸上,“那就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是选择回头,还是选择深渊。”

第二天上午,兵工厂的机加工车间里,机器声轰鸣。

小王正操作着一台手摇车床,加工迫击炮的尾翼片。他今年才十九岁,脸上还带着少年的稚气,但手上功夫已经相当老练——这是他在北平的工厂里当学徒时练出来的。

“小王,赵政委找你。”车间主任在门口喊。

小王的手抖了一下,车刀在零件上划出一道浅痕。他连忙停下机器,擦了擦手上的油污,心跳如鼓。

来到赵守诚的办公室时,他发现屋里只有赵政委一个人,桌上甚至还摆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开水——边区难得的待客礼遇。

“坐。”赵守诚指了指对面的凳子。

小王小心翼翼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来根据地有半年了吧?”赵守诚语气温和,像拉家常,“习惯吗?”

“习……习惯。”小王的声音有些发颤,“比在北平厂里强,虽然吃的差些,但没人打骂,还能学文化。”

“听说你车床技术很好,带出了三个徒弟?”

“都是组织培养的……”

“是你自己肯钻研。”赵守诚笑了笑,“陈部长上次来视察,还夸你加工的尾翼片精度高,说你是‘小老师傅’。”

小王的脸红了红,紧张的情绪稍稍缓解。

赵守诚喝了口水,话锋一转:“你舅舅最近还有来信吗?”

小王的脸色瞬间白了。

“我……我没有回信。”他急忙说,“上次组织找我谈话后,我就再没跟舅舅联系过。他寄来的信,我都上交了。”

“我知道。”赵守诚点点头,“组织相信你。但小王啊,我今天找你,不是要追究什么,是想跟你聊聊心里话。”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忙忙碌碌的根据地:“你知道,咱们现在很困难。鬼子封锁得紧,盐、铁、药,什么都缺。可为什么大家还在坚持?因为咱们相信,现在苦一点,是为了将来的好日子。为了咱们的子孙后代,不用再当亡国奴。”

小王低着头,不说话。

“你舅舅在伪政府做事,那是他的选择。但你是你,你有你自己的路。”赵守诚转回身,目光温和却坚定,“组织上知道,年轻人有时候会迷茫,会害怕,会想家。这都正常。重要的是,当你走到岔路口时,选哪条路。”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操练口号声。

过了很久,小王抬起头,眼眶已经红了:“政委……我……我对不起组织……”

“慢慢说。”

“两个月前……舅舅托人捎来一封信,不是寄的,是有人来根据地办事,偷偷塞给我的……”小王的声音哽咽了,“信里说……说只要我能提供根据地技术方面的消息,特别是……特别是关于有没有外国专家、有没有特殊设备……他们就帮我娘治病……我娘得了痨病,在北平医院住着,一天要一块大洋……”

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我没答应!真的没答应!我把信烧了!可是……可是我娘……”

赵守诚走到小王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娘的事,组织上可以想办法。咱们在北平有地下同志,虽然困难,但也许能帮上忙。”

小王猛地抬头,眼睛里燃起希望:“真的?”

“但你得跟我说实话。”赵守诚的表情严肃起来,“除了这封信,还有没有别的?有没有人接触过你?或者,你有没有无意中跟人说过什么?”

小王咬紧嘴唇,挣扎了很久,才小声说:“上个月……有个从冀中来的采购员,在食堂坐我旁边吃饭……他问我,听说咱们这儿有个上海来的大专家,是不是真的……我说是有个沈工……他就问沈工平时都研究什么……我说好像是无线电……”

“然后呢?”

“我说……我说沈工可厉害了,陈部长都经常找他讨论问题……他还带着我们几个年轻人学高等数学……”小王越说声音越小,“那人就说,真了不起,不愧是上海来的专家……”

赵守诚的脸色凝重起来:“那人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

“三十多岁,瘦高个,左边眉毛上有颗痣……他说他姓张,是冀中军区后勤部的采购员……但我后来问过后勤的同志,他们说冀中来的采购员里,没有姓张的眉毛上有痣的……”

窑洞里一片寂静。

赵守诚缓缓坐回椅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用钢笔快速写着什么。写完,他折好,装进信封。

“小王,你现在去找陈部长,把这封信交给他。然后,你暂时调到山后的备料仓库工作,那里清静,也安全。”赵守诚看着这个年轻人,“你今天的坦白,救了你自己,也救了其他同志。记住,无论遇到什么困难,组织永远是你可以相信的依靠。”

小王站起身,接过信封,深深鞠了一躬,眼泪又掉下来:“政委……谢谢……谢谢您还相信我……”

他转身跑出办公室,脚步从沉重渐渐变得轻快。

赵守诚看着他的背影,长长舒了口气,然后走到门口:“老马!”

保卫科长老马从隔壁房间出来——他一直在隔壁听着。

“查。”赵守诚只说了一个字,“查所有近期进入根据地的人员记录,特别是采购、运输、联络这些岗位。重点查三十多岁、瘦高个、左边眉毛有痣的人。”

“是!”

“还有,”赵守诚补充,“通知陈部长和沈工,加密系统的研发要加快。敌人已经盯上我们的技术核心了,我们必须抢在‘风筝’收线之前,把网织得更密。”

山风吹过窑洞前的枣树,树叶沙沙作响。

在另一间保密窑洞里,沈墨文和“灵雀”的讨论已经进入最关键阶段。桌上摊着一张刚刚绘制完成的电路图,密密麻麻的线条和符号,构成了一套前所未有的加密系统雏形。

而在更远的山道上,小王正向着陈锐所在的兵工厂方向奔跑。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封信,像是攥着自己的新生。

风从山谷吹来,带着七月野花的香气,也带着隐隐的不安。

赵守诚站在窑洞前,望向层峦叠嶂的太行山。他知道,敌人放出的“风筝”不止一个。那些看不见的线,正从四面八方向着根据地的技术心脏缠绕而来。

而他们能做的,就是在被缠紧之前,找到那些执线的手。

然后,斩断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