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淤泥生莲(2/2)

屋里死一般寂静。油灯的火苗跳动着。

过了很久,皮匠才开口,声音很轻:“大娘,您……您怎么知道是火药?”

“我爹是猎户,我从小帮着配火药。”刘大娘摸索着捻起一点粉末,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硝七成,硫两成,炭一成。就是这个配比。你这炭……是柳木炭吧?比松木炭劲儿大。”

皮匠彻底愣住了。他确实是“星火”网络的技术员,真名叫周明,原是北平一家火药厂的学徒,抗战爆发后投奔根据地。这次奉命潜入马家峪,任务就是寻找可靠群众,传授基础的火药配制技术。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瞎眼老太太,居然是个行家。

“大娘,您既然看出来了,我也不瞒您。”周明压低声音,“我是八路军的技术员,来这儿是为了……”

“为了教人配火药,造手榴弹,打鬼子。”刘大娘接过了话,“对吧?”

“……对。”

刘大娘沉默了。她摸索着把布包包好,塞回怀里,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住:“后生,你要教,就好好教。这村里的人,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庄稼汉,没坏心眼。我孙子……也在你们队伍里。”

第二天,周明开始“教徒弟”。不是开课,是闲聊式的。

他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给人补皮袄,旁边围着几个后生。他一边补,一边随口说:“这皮子啊,跟配火药一个理——料要真,配比要准,功夫要细。皮子料假了,穿不住;火药配比不准,要么不响,要么炸膛。”

后生们听得有趣,问:“皮匠叔,您还懂火药?”

“懂一点。”周明笑笑,“我爹是猎户,教过我。就说这硝吧,得从老墙根底下刮,颜色要白,味儿要冲。硫磺得挑结晶亮的,杂质少的……”

他讲得很慢,很浅,但都是干货。后生们当故事听,却记在了心里。

几天后,刘大娘把周明叫到屋里,关上门,从炕洞里掏出个陶罐。

你看看。”

周明打开陶罐,里面是配好的黑火药,颗粒均匀,色泽纯正。他捻起一点在指尖搓了搓,又凑到鼻子下闻,眼睛亮了:“大娘,这火药的成色……比我们兵工厂的还好!”

“我按你教的法子,又改进了点。”刘大娘摸索着坐下,“硝要炒三遍,硫要磨七遍,炭要过细箩。还有,配的时候要朝一个方向搅,不能乱搅——这是我爹传的诀窍。”

周明捧着陶罐,手微微发抖。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真正的技术,从来不在书本上,不在工厂里,而在千千万万普通人的手里。只是这些“手艺人”不知道,自己掌握的东西,能用来打鬼子。

“大娘,”他郑重地说,“我想请您……当老师。”---

这样的场景,正在根据地的各个角落悄悄发生。

在赵家洼,一个自称逃荒木匠的人,开始教年轻人怎么用硬木做简单的夹具和模具。

在王家沟,一个“走方郎中”在给人看病的同时,讲解怎么用常见的草药处理伤口、防止感染——这些都是战地救护的宝贵知识。

在更偏远的羊角岭,几个“猎户”传授如何设置陷阱、如何利用地形隐蔽、如何在野外辨别方向。

李水根骑着那匹瘦马,在山里转了半个月,把看到的一切记在心里。回到指挥部,他向陈锐汇报时,语气里带着惊奇:“陈部长,有些事……不用咱们教,老百姓自己就会了。”

他讲了个例子:有个村的民兵,用掏空的石臼当捣药器,用旧棉袄内胆当过滤网,配出的火药居然不比正规作坊的差。还有的村,用风筝线拴上小石子,测试风向和风速,给土炮瞄准用。

“以前是咱们教群众,现在是群众教咱们。”李水根感慨,“有些土办法,咱们想都想不到。”

陈锐听着,心里的那块石头慢慢放下了。他走到窑洞外,看着远山。五月了,山峦开始泛绿,焦黑的土地上冒出星星点点的草芽。

齐家铭从旁边走来,手里拿着那份沾血的图纸。他的病还没好,脸色苍白,但眼睛很亮。

“陈部长,改进方案整理出来了。”他把一沓纸递过来,“我简化了图纸,加了很多示意图,不识字的人看图也能懂七八分。”

陈锐接过。图纸画得很仔细,每个零件都有三视图,旁边还画了小人演示怎么安装、怎么操作。

“老齐,你……”

“我没事。”齐家铭打断他,“小林用命保下来的东西,不能糟蹋了。我已经物色了三个年轻人,明天开始教。教他们怎么看图,怎么算尺寸,怎么动手做。”

他顿了顿:“只要还有一个人学会,这技术就断不了。”

夕阳西下,两人并肩站着。远处村庄升起炊烟,虽然稀薄,但毕竟是炊烟。

陈锐忽然想起延安那位首长的话:“你们搞的‘星火’,也许不只是为了造几颗子弹,它可能是在为将来,准备一种新的‘火种’。”

现在他明白了。这火种不是技术本身,而是普通人掌握技术、改变命运的信念。只要这信念还在,火就灭不了。

夜深了。赵守诚还在灯下看名单——是内部所有能接触到核心情报的人员名单。他的目光在一个名字上停留了很久。

那个名字的主人,此刻正躺在炕上,睁着眼睛看着屋顶。枕头下压着一封信,是鬼子用他老婆孩子的命逼他写的。信还没送出去,但他知道,迟早要送。

窗外的月光很淡,照在他脸上,映出一片惨白。

真正的剔骨,从来都是先从内部开始的。只是这一次,拿刀的人和被剔的人,都流着一样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