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延河激辩(2/2)
“正常。”陈锐喝了口水,“新事物总要经历这个过程。”
下午五点,汇报全部结束。主席台上的几位领导低声交换意见。最后,中间那位首长站起身。
全场肃静。
“听了大家的汇报,我很受触动。”首长的目光扫过会场,“各根据地都在极端困难条件下坚持斗争,各有各的办法,各有各的创造。这很好。”
他顿了顿:“特别是晋察冀的‘星火计划’,让我想到一件事——当年我们在井冈山,也是靠土枪土炮、大刀长矛起家的。那时候谁会想到,十几年后我们能建立起正规的红军?”
“技术重要吗?重要。但比技术更重要的,是让技术为人民战争服务的思想。晋察冀的同志在实践中学到了一点:真正的力量不在几座工厂、几台机器,而在人民群众之中。把技术教给群众,让群众掌握改造世界的工具,这本身就是一场革命。”
会场上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当然,”首长话锋一转,“各根据地情况不同,不能一刀切。平原有平原的条件,山区有山区的特点。中央的意见是:因地制宜,百花齐放。只要有利于坚持抗战、有利于积蓄力量、有利于将来反攻的做法,都可以探索,可以尝试。”
“但是——”这个“但是”让所有人竖起耳朵,“探索不是蛮干。要总结经验,要吸取教训,要不断改进。晋察冀的同志也要思考:如何在分散生产的同时,保证关键技术不流失?如何在‘土法’基础上,逐步提高水平?如何在保存力量的同时,为将来的正规化做准备?”
陈锐认真记录着每一句话。
“最后说一点。”首长的语气变得深沉,“现在是抗战最艰苦的相持阶段。鬼子想把我们困死、饿死、拖死。但我们不能死,不但要活下来,还要活得更好,活到胜利的那一天。这就需要各根据地互相学习,取长补短。晋察冀的‘星火’经验,对处于类似困境的根据地,有参考价值。其他根据地的做法,也值得学习。”
“总之,一句话:坚持就是胜利。”
会议在傍晚六点结束。代表们陆续离场,许多人还在热烈讨论。陈锐和沈墨文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一个工作人员匆匆走过来:
“陈锐同志,首长请你留一下。”
沈墨文看向陈锐,眼神里有询问。陈锐轻轻摇头:“你先回去,把今天的讨论整理一下。”
跟着工作人员穿过礼堂侧门,来到后面一间小会议室。这里陈设更简单,一张长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华北地区的地图。
刚才讲话的那位首长已经在座,旁边还有两位领导。见陈锐进来,首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工作人员倒上热水,退出去关上门。
“陈锐同志,你的汇报很实在。”首长开门见山,“但会上有些问题,可能不方便深入讨论。现在只有我们几个,可以放开谈。”
陈锐坐直身体:“首长请问。”
“第一个问题:你估计,‘星火’网络的极限在哪里?能支撑多大程度的作战需求?”
陈锐思考片刻:“目前状态下,只能支撑游击战和小规模伏击战。如果要打攻坚战、运动战,必须要有更集中的生产基地。”
“第二个问题:如果将来条件改善,有了相对稳定的后方,你这套分散模式要怎么转型?”
“我们会建立‘技术种子库’。”陈锐解释,“把最核心的技术、最精华的人才、最关键的数据,集中保存在绝对安全的地方。平时继续分散生产,一旦形势需要,可以以‘种子库’为基础快速扩大规模。”
首长点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
旁边一位领导问:“你刚才提到,利用日伪内部矛盾和社会缝隙。具体怎么做?有什么风险?”
陈锐详细讲了韩窑主那条线的得失,讲了如何辨别可争取对象,如何控制风险。讲到王铁匠小组被迫转移时,他语气沉重:“我们付出了代价,但也学到了——灰色渠道只能用,不能依赖。真正的根基,还是在群众中。”
问答持续了一个多小时。问题越来越深入,从具体技术细节,到组织管理,到长远规划。陈锐能感觉到,这几位领导对“星火”模式的兴趣,远不止于听取汇报那么简单。
最后,首长放下笔,看着陈锐:“陈锐同志,你知道中央为什么这么重视你们的经验吗?”
陈锐摇头。
“因为你们探索的,不仅仅是一种生产模式。”首长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抗战是持久战,相持阶段可能还要持续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各根据地都要面对一个根本问题:如何在敌人的严密封锁下,不仅生存下来,还要发展壮大。”
他转过身:“你们用实践证明了一点——在最极端的条件下,只要发动群众、依靠群众,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这种经验,比打几个胜仗更重要。”
陈锐心中一震。
“但是,”首长走回座位,“光有经验还不够。你们现在做的,是在‘求存’。下一步,要思考怎么‘图强’。技术要为将来的反攻做准备,要为建设新中国积累力量。这个任务,比现在更艰巨。”
离开会议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延安的夜空繁星点点,延河水声潺潺。
沈墨文在招待所门口等着,见陈锐回来,急忙迎上去:“怎么样?”
“中央很重视。”陈锐简单说,“但要求也更高了。”
回到窑洞,陈锐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今天会上的一幕幕在脑中回放:质疑的眼神,激烈的辩论,首长的话语……
他能感觉到,自己带来的这套做法,已经触动了某些深层次的东西。这不只是关于怎么造武器,而是关于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下,一种社会组织形式的可能性。
“陈总,”沈墨文在对面炕上小声说,“我今天一直在想,如果我们早几年搞‘星火’,是不是能少牺牲很多人?”
“也许。”陈锐看着窑顶,“但历史没有如果。我们能做的,就是让现在的牺牲有价值。”
窗外传来脚步声,是其他代表陆续回窑洞休息。能听到低低的谈话声,偶尔有争论——今天的会议显然引发了太多思考。
陈锐忽然想起晋察冀的同志们。赵守诚现在在做什么?齐家铭的“土镗床”改进得怎么样了?李水根的“生产联盟”能顶住日军的压力吗?
他想念那片被战火炙烤的土地,想念那些在艰难中依然坚持的人们。
而此刻,在千里之外的晋察冀,赵守诚正面对一张新绘制的敌情态势图。图上,代表日军的红色箭头正在重新集结,方向不明,但规模远超以往。
他拿起笔,在图上标注了一个问号,然后写下两个字:铁篦。
夜风吹过太行山的千沟万壑,带着春寒,也带着山雨欲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