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萌芽之殇(1/2)
山洞深处,时间仿佛凝固了。
油灯和火把的光在岩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机油、铁锈和人体汗液混合的复杂气味。七台从津浦线上抢来的机床部件——或者说,七具巨大的钢铁残骸——被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洞窟中央。
陈锐蹲在那台卧式镗床的主轴箱前,手指抚过冰冷的铸铁表面。铸铁上有一道深深的划痕,是拆卸时留下的。旁边,周工生前用铅笔写在油布上的笔记摊开着,字迹因为老人临终前的颤抖而歪斜:
“……主轴轴承间隙……不得超过……0.003毫米……”
“陈顾问。”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小声说,“我们没有千分尺,连游标卡尺都不准。”
“那就自己做。”陈锐头也不抬。
他站起身,走向那台唯一还能运转的简易车床——那是根据地之前用土法自制的,精度只能算勉强能用。车床旁堆着从各处搜集来的材料:一段铁轨钢、几块汽车变速箱齿轮、甚至还有寺庙里拆下的铜钟碎片。
“王铁牛。”
“在!”
“把那段铁轨钢夹上去。我们要车一根标准轴。”
“可是队长,铁轨钢太硬了——”
“用慢速,低进给。车坏了就再找一段。”
整个山洞工厂的二十三名技术人员和十七名战士,在接下来的三天里,见证了什么是真正的“无中生有”。
没有精密量具,陈锐就用光学原理自制简易光学比较仪——把两块平面玻璃叠在一起,利用光的干涉条纹来测量微米级的平整度。没有标准块规,他就用车床反复加工、研磨、比对,直到得到一组相对精确的金属块。
最困难的是那台坐标镗床的光学测量系统。镜片在运输中有了细微裂痕,刻度盘也损坏了。
“这东西……咱们根据地没人会修啊。”负责光学设备的年轻学生李书明几乎要哭出来。他是北平沦陷前逃出来的大学生,眼镜片后的眼睛里全是血丝。
陈锐盯着那些破碎的镜片,突然说:“去把三连缴获的那架日军望远镜拿来。”
“望远镜?”
“还有,去找老乡收一批老花镜、近视镜,什么镜片都要。”
当王铁牛抱着一堆各式各样的镜片回来时,陈锐已经在地上用石灰画出了光路图。
“我们没有磨镜机,但我们可以选。”陈锐蹲在那堆镜片前,拿起一块老花镜片对着油灯看,“找曲率接近的,然后手工微调。李书明,你是学物理的,应该知道怎么测焦距。”
“我知道理论,可是——”
“理论就够了。”
第四天深夜,当第一根用自制“标准轴”检测过的主轴轴承被装入镗床主轴箱时,整个山洞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陈锐轻轻转动主轴。
没有卡涩,没有异响。平滑得像是抹了油的丝绸。
“成了……”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
然后,所有人都瘫坐在地上。有人开始无声地流泪——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过度紧张后的虚脱,混合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那台拼凑起来的简易车床,在重新校准后,加工出的第一件产品,是一套用于修复坐标镗床的精密导轨滑块。材料用的是日军卡车变速箱拆下的合金钢。
当第一枚滑块从车床上取下,用自制千分尺测量后,负责测量的老师傅手都在抖:
“公差……公差在0.005毫米以内……老天爷,这比鬼子原厂的还好……”
陈锐接过那枚还带着余温的金属件,它在油灯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这就是“种子繁殖”——用一台机器,造出修复另一台更精密机器的零件。虽然慢,虽然笨拙,但链条一旦开始转动,就不会停止。
“每天最多工作四小时。”陈锐下令,“温度升高精度就会下降。轮流作业,人歇机器不歇。”
希望,就在这样苛刻的条件下,一点一点生长。
然而,阴影从未远离。
第七天夜里,负责山洞外围警卫的二排排长张大山,像往常一样查哨。他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参军前是矿工,沉默寡言,但做事极其认真。战士们都说,有张排长守夜,连只耗子都溜不进来。
凌晨两点,张大山查完最后一处哨位,却没有回营房。他独自一人走向山洞工厂的动力区——那里有两台用汽车发动机改装的柴油发电机,是整个工厂的命脉。
哨兵看见他,立正敬礼:“排长!”
“嗯。我检查一下油路,你继续警戒。”
张大山走进发电机房,反手关上门。柴油机低沉的轰鸣在密闭空间里回荡。他站在巨大的铁疙瘩前,一动不动,就那么站着。
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顺着他黝黑的脸颊滑下。他的手伸进怀里,摸到了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他妻子和六岁女儿的照片,还有一封信——用他看得懂的白话文写的信。
“……娘和妞子在我们手上。明天天亮前,如果那个山洞里的机器还在响,你就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信纸在他手中被攥得皱成一团。
他想起离家那年,女儿妞子抱着他的腿哭:“爹,你啥时候回来?”
他说:“等打跑了鬼子,爹就回来。”
“那要是打不跑呢?”
“打不跑,爹就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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