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生辰雨 上(2/2)

他没应,只是站在廊下看着她。灯笼的光落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根绷紧的弦,仿佛下一秒就要断了。

回府的马车里,顾非晚一路都在想他眼底的沉郁。他明明在笑,眉峰却没松开;明明应着她的话,声音里却裹着化不开的霜。她想起他带她去看灯,人群里有人不小心撞了她一下,他伸手就将她护在怀里,那时他的眼神是暖的,像落了星光。可今日,他的眼神是冷的,像结了冰的湖。

马车行至半途,窗外忽然起了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车篷上,像是谁在天上撒豆子。

顾非晚掀起车帘一角,望着窗外模糊的灯火,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她仿佛能看见傅承愈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屋里,对着满桌的残羹冷炙,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那背影一定很孤单,像多年前那个跪在灵前的孩子,无人问津。

夜深时,雨下得更大了。顾非晚躺在床榻上,听着雨声敲得窗棂沙沙响,翻来覆去睡不着。桌上的安神香燃了一半,香气袅袅,却压不住她心里的不安。她想起傅承愈泛红的眼尾,想起他紧抿的唇,想起他那句“要有祭品才能求来雨”。

他一定很难过吧。

这个念头像根针,扎得她坐立难安。她再也躺不住了,披了件外衣就往外跑,侍卫想拦,却被她一句“我去看齐王”堵了回去。雨幕里,她提着一盏灯笼,裙角被泥水溅湿了也顾不上,只觉得脚下的路格外长,长到好像走不到头。

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带着凉意。她跑到齐王府后门时,远远就看见王府的假山旁站着个人。是傅承愈。

他没打伞,玄色的衣袍被雨水浸透,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肩背。雨幕里,他仰着头,任由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喉间偶尔滚出一声压抑的、沉闷的呜咽,像头被困住的野兽,明明浑身是伤,却不肯发出一点示弱的声响。

顾非晚的心猛地揪紧了。那个永远挺拔如松、冷静自持的齐王,此刻竟脆弱得让人心头发颤。雨水打湿了他的发,贴在额前,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唇和绷紧的下颌线。他的手紧紧攥着,指节泛白,像是在用力抓住什么,又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她一步步走过去,雨声太大,他竟没听见。直到她伸出手,从身后轻轻抱住他,他才猛地一震,像从一场噩梦里惊醒。

“承愈。”她把脸埋在他冰凉的背脊上,声音被雨水打湿,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回来了。”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还有那克制不住的轻颤,像寒风里的枯枝。雨越下越大,灯笼在她手里晃悠,光线下,她看见他脚边的泥地里,落着一片玉兰花瓣——是从王府花园里被风吹来的,早已被雨水打烂,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顾非晚绕到他面前,才看清他的脸——雨水混着泪水,正从他紧闭的眼角滚落,在下巴尖汇成水珠,砸进衣襟里。他的睫毛湿漉漉地垂着,像被打湿的蝶翼,微微颤抖。

她忽然踮起脚,轻轻吻上他眉间那颗淡淡的痣。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小时候母妃说这是母妃画上去的,说这样就能在人群里一眼找到他。

这个吻很轻,却像道惊雷,劈开了他所有的伪装。傅承愈猛地睁开眼,眼底是从未有过的狼狈与汹涌,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大旱三年,”他终于开口,声音被雨水泡得发肿,带着浓重的鼻音,“他们都说我的母妃是狐妖。”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淌,他望着她,像在对她说,又像在对当年的自己嘶吼:“父皇信了,或者说,他需要一个‘妖妃’来平息民怨。他们把她拖上圜丘祭坛的时候,她还在喊我的名字。那天也是这样的雨,下得很大,把祭坛的火都浇灭了,却浇不灭我心里的火。”

“母妃死后,天降大雨,”他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整整下了三天三夜,河里的水满了,地里的裂缝补上了,所有人都在欢呼,说终于有救了。他们敲锣打鼓,在雨里跳舞,把母妃的牌位扔出了皇家宗祠。”

他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哭声更让人心碎,在雨幕里荡开,带着无尽的悲凉:“可他们都忘了,那场雨换走的,是我的母亲啊。只有我知道母妃的死并非因她是狐妖而是这权势和人心。那些喊着‘献祭’的朝臣,转头就把自己的女儿送进了宫;那些欢呼的百姓,早已忘了是谁在灾年开仓放粮,救了他们的命。”

顾非晚伸手,用指尖擦去他脸上的雨水,也擦去那些滚烫的泪。她的指尖很暖,触到他冰凉的皮肤时,他像被烫到一样,微微瑟缩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我知道。”她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