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利益共同体（1/2）

云川乡的清晨，空气里带着一股湿漉漉的泥土腥气。

远处的群山像是一幅还没干透的水墨画，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这里没有海城的车水马龙，没有令人窒息的尾气，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和远处工地上传来的沉闷轰鸣。

苏壮坐在一把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的破旧折叠椅上，手里握着一根光秃秃的竹竿，正对着面前波澜不惊的水库发呆。他的姿势很慵懒，像是一只晒太阳的老猫，但那一双半眯着的眼睛里，却偶尔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精光。

在他身旁不远处，站着一个与这荒野景色格格不入的女人。

薛小璇今天没有穿她在体制内那身标志性的、显得有些刻板的深色行政夹克，而是换了一身浅灰色的宽松运动装。但这丝毫没有削减她身上那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反而因为这身随性的装扮，透出一股更加难以捉摸的危险气息。她手里捧着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保温杯，并没有看风景，而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正在假装钓鱼的苏壮。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直到一只不知死活的水鸟掠过水面，打破了这份宁静。

“这就是你的退休生活？”

薛小璇吹了吹杯口的浮茶，语气平淡得听不出喜怒，“坐在一个连鱼苗都没放多少的水库边，用一根没有鱼钩的竹竿，在这里浪费生命？”

苏壮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把沾满泥土的运动鞋翘到了旁边的青石上，甚至还在石头上蹭了蹭泥巴。

“薛大乡长，这你就不懂了。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再说了，我这不叫浪费生命，这叫给大脑cpu降温。你知道你那好闺蜜赵丽娜这几天是怎么折磨我的吗？量子力学啊！她让我一个连乘法口诀表都背不利索的人学量子力学！这是人干的事儿吗？我觉得我现在脑子里全是薛定谔的猫，一会儿死一会儿活的。”

薛小璇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但那笑意转瞬即逝，快得就像从来没出现过。她放下保温杯，目光越过水面，投向了远处那片正如火如荼建设中的工地，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起来。

“苏壮，别跟我插科打诨。你知道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听你说相声的。”

她的声音冷了几分，像是一阵穿堂风，吹散了苏壮故意营造的轻松氛围。

“天环集团倒了。”

“我知道，我亲手干的。”苏壮脸上的嬉笑收敛了一些，哼了一声，“杨晨那小子估计这会儿正在铁窗里唱《铁窗泪》呢，至于那个老杨，听说气得脑溢血走了？啧啧，心理素质太差，赚那么多黑心钱，这点抗压能力都没有。”

“那你觉得，这就结束了吗？”

薛小璇的问题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那个名为“胜利”的气球。

苏壮手里的竹竿微微停顿了一下，那一瞬间的僵硬虽然微不可查，但却没能逃过薛小璇的眼睛。他慢慢转过头，看着这个从京城空降而来的女乡长，眼神变得深邃。

“什么意思？你是说天环还有余孽？斩草要除根这道理我懂，你要是有名单，我现在就让老金去安排，甚至不用老金，我让疯狗去……”

“幼稚。”

薛小璇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那两个字吐出来，像是两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地上。

她走到苏壮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中透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严厉。

“你以为这是古惑仔抢地盘吗？杀了龙头老大，地盘就是你的了？苏壮，你现在面对的不是街头混混，而是资本，是利益集团。天环集团倒了，它留下的空出来的市场份额、它崩塌后形成的巨大权力真空，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块肥肉吗？比你想的要多得多，也比你见过的要狠得多。”

她转过身，背对着苏壮，看着倒映在水中的群山，声音低沉而有力。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你在捡垃圾的时候就应该懂。”

“以前你只是个捡垃圾的，没人理你，因为你身上只有馊味。后来你是个开再生资源公司的暴发户，大家顶多想从你这儿分杯羹，或者把你当成一个运气好的傻子。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猛地回过头，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直指苏壮的眉心。

“你手里掌握着那种能让全世界疯狂的技术，哪怕你藏得再好，只要有利润产出，就会有痕迹。你的茁壮集团现在的现金流比印钞机还快。在海城，乃至整个东南省，你就是一头最肥的猪，而且是一头没有獠牙、没有围栏保护的猪。”

苏壮皱了皱眉，把手里的竹竿扔到一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我是猪？那你是什么？养猪专业户？”

薛小璇没有理会他的烂梗，她的表情严肃得可怕。

“苏壮，你想过没有，天环集团为什么敢那么肆无忌惮地绞杀你？因为他们背后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有银行给他们无限输血，有上下游的供应链听他们号令，有无数利益捆绑的股东为他们站台。他们是一个庞大的利益共同体，动了天环，就是动了一群人的蛋糕。而你呢？”

她逼近一步，身上的香水味混合着那种不容置疑的权势气息，扑面而来。

“你只有一个人。或者说，你只有一个茁壮集团。你是一棵长在荒野上的参天大树，看起来威风凛凛，枝繁叶茂，但只要风暴足够大，或者地下的虫子足够多，你连个挡风的都没有。现在的茁壮集团，就像一个抱着金砖走在闹市区的孩童。杨晨倒了，会有李晨、王晨、张晨。只要你的利润足够高，只要你还是孤家寡人，这种觊觎就永远不会停止。”

苏壮沉默了。

他虽然读书少，但他绝不傻。在垃圾场抢食的日子教会了他生存的本能，在荒岛上的那一课教会了他什么是人性的贪婪。而现在，薛小璇正在给他上第三课——什么是资本的丛林法则。

风吹过水面，泛起层层涟漪，也吹皱了苏壮心里的平静。

“那我该怎么办？”许久之后，苏壮抬起头，收起了所有的嬉皮笑脸，眼神清澈而认真，“把金砖扔了？”

“扔了金砖，你会被踩死得更快，因为你连利用价值都没了。”

薛小璇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语气恢复了冷静，仿佛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并不是她。

“苏壮，你要做的，是把金砖切开。分给那些手里有刀、有枪、有权势的人。让他们成为你的保镖，而不是你的敌人。你需要一张网，一张由利益编织的、密不透风的网。”

“当茁壮集团不仅仅属于苏壮，而是属于一个庞大的利益共同体时，谁想动你，就是在动所有人的奶酪。那时候，你才是真正安全的。”

苏壮盯着水面看了许久，脑海中飞速旋转着。

他想到了老金这段时间的疲惫，想到了刘梅汇报时那些莫名其妙的税务刁难，想到了周强在安保上的捉襟见肘。

原来，危机从来没有离开，只是换了一张面孔。

突然，他咧嘴一笑，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且狡黠。

“受教了，薛老师。看来我这‘退休生活’还得再往后推推。这金砖既然要切，那怎么切、切给谁，那还得我说了算。”

……

当天下午两点，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茁壮集团云川基地，并没有什么高大上的写字楼。这里是一片刚刚平整出来的黄土地，几台挖掘机正在不远处轰隆隆地作业，扬起的尘土让空气都变得浑浊。

在一排简易的蓝顶白墙活动板房里，最大的一间被临时征用为会议室。

这里的隔音效果约等于零，不仅能清晰地听到外面工地的嘈杂声，甚至还能感觉到重型卡车经过时地面的震动。头顶的一台挂式空调正在发出老牛喘气般的噪音，拼命地想要对抗板房内闷热的空气，但显然力不从心。

会议室里的气氛，比外面的天气还要闷热、压抑。

一张掉漆的长条桌旁，坐着目前茁壮集团的全部核心班底。

左手边，是大管家老金。他今天穿了一身名牌西装，但因为太热，领带已经被扯松了，歪歪扭扭地挂在脖子上。他手里捏着一根没点燃的古巴雪茄，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时不时拿手帕擦拭着额头上渗出的油汗。他的眼神里透着一股烦躁，像是被人抢了食的护食老狗。

右手边，是财务总管刘梅。经历了绑架和荒岛求生后，这个原本唯唯诺诺的家庭主妇已经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她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装，虽然依旧温婉，但眼神中多了一份坚韧。此刻，她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摞账本，神情凝重，手里紧紧攥着一支笔。

坐在角落里的，是人事总监周强。他依旧是一身黑色的战术背心，肌肉线条分明，上面布满了伤疤。他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塑，双手抱胸，眼神冷冽地扫视着四周，仿佛随时准备暴起伤人。对于商业上的事他不懂，但他能敏锐地嗅到空气中不安的味道。

而在苏壮的右手第一位，则是技术总监赵丽娜。她是整个房间里唯一一个看起来还算淡定的人。她面前摆着一台高性能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屏幕的光映在她那张清冷绝美的脸上，显得格格不入。

“吱呀——”

那扇有些变形的防盗门被推开，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苏壮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普通的t恤，手里拎着一瓶冰镇可乐，大摇大摆地走到了主位上。

“哟，都到了？这空调是不是该修修了，怎么跟蒸桑拿似的。”

他一屁股坐下，把冰可乐往桌子上一拍，“噗嗤”一声拉开拉环，仰头灌了一大口，打了个响亮的嗝。

没人说话。所有人都看着他，等待着那个传说中的“重要决定”。

“行了，别都板着个脸，跟要开追悼会似的。”苏壮抹了抹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老金脸上。

“老金，最近公司账面上怎么样？”

老金把手里的雪茄往桌子上一扔，叹了口气：“老板，账面上那是没得说，那是相当的好看！现金流充裕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花，银行那帮孙子天天追着我要给我放贷。”

说到这里，老金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但是……老板，这钱赚得烫手啊。”

“哦？怎么个烫手法？”苏壮明知故问。

“这半个月，税务局来了三趟，说是例行检查，但那是拿放大镜在查咱们的账！环保局更绝，隔三差五就来测噪音、测粉尘，哪怕咱们都在标准线以内，他们也要挑刺开罚单。”

老金一拍桌子，脸上的肥肉颤了颤。

“还有，最近我有几个谈好的大单子，原本都要签字了，对方突然反悔，说是上面有人打招呼了，不敢跟咱们合作。老板，这是有人在搞咱们啊！虽然没明着来，但这软刀子割肉，更疼！”

刘梅也推了推面前的账本，轻声说道：“苏总，金总说得没错。最近咱们的几笔大额资金转账，经常被银行以反洗钱审核的名义卡住，虽然最后都放行了，但这大大影响了我们的资金周转效率。这很不正常。”

周强冷冷地插了一句：“最近工地周围多了不少眼睛。有拿相机的，有飞无人机的。我都清理了几批了，但赶不绝。不是道上的人，看着像私家侦探或者商业间谍。”

苏壮听着众人的汇报，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节奏声。

“正常。太正常了。”

苏壮突然笑了，笑得有些冷，“咱们现在就是个抱着金饭碗在闹市区裸奔的小孩。以前有天环在前面顶着，大家都盯着天环。现在天环死了，咱们成了第一，那所有的枪口自然就调转过来对准咱们了。”

“薛乡长今天跟我说了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苏壮站起身，走到那块挂在墙上的、满是灰尘的白板前，拿起一支马克笔。

“她说我太独了，容易遭雷劈。”

“所以，我决定了。”

他在白板上重重地写下两个大字：分家。

“从今天开始，茁壮集团进行彻底的战略重组。”

这两个字一出，会议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分家？！”

老金第一个跳了起来，连那顶安全帽都差点掉下来，“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咱们现在正如日中天啊！为什么要分家？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觉得我不中用了？”

老金的情绪很激动，脸涨得通红。他把茁壮集团当成了自己的命根子，从一无所有到现在称霸海城，这里面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

“老金，坐下。”苏壮的声音不大，但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老金喘着粗气，不甘心地坐回椅子上，眼睛却还死死地盯着苏壮。

“我说的分家，不是散伙。而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更好。”

苏壮在“分家”两个字下面，画了一条竖线，将白板一分为二。

“现在的茁壮集团，目标太大，所有的业务都混在一起，既是摇钱树，也是靶子。我们要把它拆开，拆成一个壳，和一个核。”

他在左边写下几个大字：茁壮再生资源有限公司。

“这是那个壳。”苏壮用笔帽点了点这个名字，“这是老金你的老本行，也是我们目前摆在明面上的主营业务——电子垃圾回收、金属粗提炼。”

说到这里，苏壮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老金。

“老金，这个公司，交给你全权负责。我要你哪怕是亏本，也要把规模给我做大！不仅是在海城，我要你在全省、甚至全国范围内铺开！把摊子铺得越大越好！”

老金皱着眉：“做大没问题，只要有钱，我可以把分公司开到月球上去。但这和解决目前的困境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

苏壮在那个名字下面画了三个重重的红圈，每一个圈都像是他在这个商业棋盘上落下的一枚重子。

“因为这个公司，我们要——开放股权，引入国资，全面融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