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纯净之狱（1/2）

绝对的白色，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完美。

墙壁是哑光的白，地板是反光的白，连模拟天幕透下的“阳光“也带着一种毫无生气的、过曝的苍白，均匀地洒在每一个角落，没有阴影，也没有温度。这种白不是纯净，而是一种剥夺，剥夺了色彩，剥夺了温度，甚至试图剥夺每一个身处其中之人的个性与思想。空气经过层层过滤，纯净得没有一丝异味，反而给人一种空洞的窒息感，像是置身于一个巨大无比的消毒柜中。这里是北美“纯净穹顶“内部，拜耳科技打造的，被称为人类文明最后堡垒的地方。

凯莉坐在自己狭小但一尘不染的标准化房间里，房间严格按照人均生存标准设计，只有八平米，陈设简单到近乎苛刻：一张与墙体融合的床铺，一个嵌入式的微型衣柜，一张固定在墙面的金属折叠桌，一把符合人体工学的塑料椅。所有棱角都被设计成圆润的弧度，仿佛连尖锐的线条都是一种需要被清除的潜在威胁，会破坏这刻意营造的和谐与秩序。她看着镜子里那个面容姣好、穿着统一灰色制服的女人，金色的长发按照规范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蓝色的眼睛里却带着一丝难以抹去的茫然，像蒙尘的玻璃。

她是拜耳穹顶b7生活区的一名三级文职人员，主要负责数据录入、整理和初步分类。每一天，她的生活都像上了发条的钟表，精准，规律，乏善可陈。早上6点整，模拟日出光线准时增强，温和却不容拒绝地将她唤醒；6点30分，前往指定配给点领取标准化营养餐块和维生素溶液；7点整，准时抵达数据大厅，在指定的隔间开始处理海量的、经过筛选的信息流；12点，有30分钟的午休，通常在指定的休息区快速解决午餐；13点整，继续工作，处理那些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代码和报告；18点整，下班；19点，必须参加规定的“思想净化“课程或强制性的集体娱乐活动；22点整，模拟夜色降临，生活区灯光调至最低，个人终端进入休眠模式，强制休息。周而复始，精确到秒。

但今天，她感到一丝不同，像平静湖面下暗涌的漩涡。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不合节拍，手心在制服光滑的布料上微微摩擦，能感到一层薄汗渗出。今天是她接受“神选1.0“注射的日子。通知是三天前下达的，个人终端上那个冰冷的“确认“按钮，她犹豫了足足一个小时才按下。

这是荣耀，广播里每天都在重复，无处不在的隐形扬声器和墙壁屏幕上滚动播放的宣传信息也在强化这一认知。能够被选中，意味着经过严苛的基因筛查，纯净度达到标准，有资格成为“新人类“的初始模板，获得身体机能的全面强化，远离外界“星尘因子“的污染和可怕的变异风险，甚至……宣传语隐晦而诱人地暗示着……可能获得远超自然寿命的极限，成为人类文明涅盘重生、迈向星海的基石。她的同事们，那些同样穿着灰色制服的身影，向她投来混杂着羡慕和敬畏的目光，但凯莉敏锐地察觉到，在那程式化的敬畏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怜悯，或者说，是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可为什么，她心里只有不安，像一只冰冷的手在轻轻攥着她的心脏，随着注射时间的临近，越收越紧？

她想起失踪的弟弟，小杰克。那是在“盖亚量子涟漪“事件爆发初期，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全球蔓延，他们一家在逃亡途中被疯狂的人流和突然出现的军方封锁线冲散。她一直抱有希望，固执地认为弟弟可能还活着，在某个未被完全污染的废墟角落里挣扎，等待着与家人重聚。但穹顶的官方宣传口径始终如一且无比坚定：外界已是无法生存的绝对炼狱，所有滞留者都已被“星尘因子“深度污染，产生了不可逆的、非人的变异，他们是“畸变体“，是文明的敌人，是必须被清除的威胁。接受“神选“，是否意味着彻底斩断对过去的念想，完全接受拜耳所定义的、不容置疑的“现实“？是否意味着她必须承认，她心爱的弟弟已经变成了需要被消灭的怪物？

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发出柔和的嗡鸣，打破了房间里的死寂，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电子女声提示：“公民凯莉·琼斯，身份编号b7-3481，请于十分钟内抵达第七医疗中心，进行神选计划第一阶段适应性注射。迟到将影响适配性评估。“

该来的，终究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经过多重过滤的、毫无生命力的空气填满了她的胸腔，却没有带来丝毫平静，反而让胸口更加憋闷。她站起身，下意识地再次整理了一下本就毫无褶皱的灰色制服，动作机械，像是被某种程序驱动着。她拉开那扇与墙壁严丝合缝、几乎看不见缝隙的房门，步入同样纯白、宽阔得令人心生渺小与压抑的走廊。

走廊里行人不多，都穿着和她一样的灰色制服，像一群被设定好路线的幽灵，行色匆匆，表情大多麻木或带着一种被长期规训后的程式化专注，彼此之间很少交流，即使有，也是压低了声音的、极其简短的对话，生怕打破这刻意维持的宁静。巨大的、覆盖整面墙壁的屏幕上，滚动播放着拜耳领袖艾萨克·梵恩的演讲片段，他那经过特殊处理、充满磁性和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在空旷的廊道里回荡，无处不在，如同背景噪音，又如同洗脑的圣歌：

“……旧人类的软弱、优柔寡断、无休止的内耗与道德枷锁，已将我们带至毁灭的边缘！盖亚的涟漪不是灾难，是筛选，是契机！是宇宙给予我们的、淘汰劣质基因与落后文明的终极考验！神选计划，是我们拥抱进化、拒绝淘汰的唯一途径！我们将洗净污秽，重塑肉体和精神，建立一个纯净、强大、理性、永恒的新秩序……在这个秩序里，没有软弱，没有疾病，没有无谓的情感牵绊，只有不断进化的完美……“

梵恩的形象被精心塑造得如同降临凡间的神只，眼神锐利如鹰，面容刚毅如石刻，每一帧画面，每一个角度，都透露出绝对的自信和对全局的强大控制力。他的话语像催眠的咒语，一遍遍冲刷着每个居民的潜意识。凯莉下意识地避开了屏幕上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低下头，加快了脚步，高跟鞋敲击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回响。

第七医疗中心比她想象的还要安静和冰冷，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纯白色的空间一尘不染，光线经过精密计算，柔和却毫无暖意，不会产生任何令人不适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带有特殊香精的消毒水气味，这气味试图掩盖一切可能的人体气味，也掩盖了其下可能存在的、其他的、更真实的味道。十几个和她一样的预备注射者沉默地排着队，像等待被处理的物品，没有人交谈，甚至连眼神交流都极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粘稠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凯莉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的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震动着她的耳膜。

轮到她时，她按照墙壁上闪烁的指示灯和终端上传来的指令，走向指定的诊疗隔间。她躺上那张冰冷的、线条流畅却如同刑具般的金属诊疗椅。椅子感应到她的体重，发出轻微的嗡鸣，自动调整角度，将她的身体温柔却牢固地固定在一个微微后仰的、无法自主移动的姿势。穿着全身白色防护服、戴着反光面罩、完全看不清面容和性别的医生和护士，动作精准、高效，如同流水线上的机械臂，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任何语言交流，仿佛在处理一件没有生命的、待组装的零件。

一支装着微微发光、呈现出诡异幽蓝色液体的注射器被机械臂取出，递到医生手中。那蓝色，深邃而冰冷，让她莫名地、没来由地联想到陈风梦中那片吞噬叶晚晴的幽蓝，心头猛地一颤，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冰冷的酒精棉擦拭在她颈侧敏感而脆弱的皮肤上，激起一阵无法控制的寒栗。然后，是更冰冷的针尖刺入皮肤的轻微刺痛，精准地找到了颈静脉。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凉的、带着微弱粘稠感和奇异滑腻感的蓝色流体，正被某种精密泵缓慢而稳定地推入她的颈静脉，沿着血管网络向上，流向大脑中枢，向下，蔓延至四肢百骸。一种奇异的、并非源于温度的冰冷感随之扩散开来，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活着的冰晶在血液中形成、游动，所到之处，带来一种麻木与清醒并存的矛盾触感。

注射完成，针头退出，一个微小的止血贴自动覆盖在针孔上。医护人员没有任何表示，没有鼓励，没有询问，只是示意她可以起来了，手势简洁得像机器指令。整个过程，快得令人心慌，高效得剥夺了所有情感反应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