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纯净之狱（2/2）

她被引导到旁边的集体观察室。这里同样是一片令人压抑的纯白，摆放着几十张符合人体工学的简易躺椅。大部分注射者都安静地躺着，闭着眼睛，表情难以解读，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又像是在默默承受着什么。凯莉选择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尽量远离其他人，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握在一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看着其他注射者，有的面露期待和虔诚，仿佛在迎接某种神圣的新生；有的则和她一样，眼中藏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和不安，身体在柔软的躺椅上微微颤抖，泄露着内心的波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观察室里只有空气净化系统低沉的运行声、生命体征监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人们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对未知的恐惧在寂静中发酵、膨胀。

突然，隔壁的隔离观察室传来一声不似人类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叫，那声音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撕裂了观察室刻意维持的死寂！紧接着是医护人员急促却并不慌乱的脚步声、某种能量仪器启动的低沉嗡鸣，以及一种……类似玻璃或者水晶在巨大压力下持续碎裂的、“噼啪“作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声音！

凯莉的心脏几乎要停滞，随即疯狂地跳动起来，像是要撞碎胸骨。她惊恐地扭头，透过观察窗的强化玻璃缝隙，看到了令她终生难忘、如同噩梦般的一幕：一个刚刚完成注射不久的男人，身体正以一种违背物理定律的、可怕的速度僵硬、变色！他的皮肤表面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侵蚀，迅速覆盖上一层不规则的、浑浊的、如同劣质玻璃或是廉价石英般的晶体，整个人在极度的痛苦中挣扎、扭曲成一个怪异的、非人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惊骇中——晶体化！和宣传片中温和、光明的进化景象完全不同，这是赤裸裸的、残酷而迅速的死亡！

她的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搅，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她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制服布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很快，那个被晶体化的、已经失去生命迹象的男人被一张白色的、完全不透光的布料彻底蒙住，由两个穿着全封闭、自带生命维持系统防护服的工作人员迅速而沉默地推走，仿佛他从未存在过，只是一个需要被清理的错误数据。地面被自动清洁机器人快速喷洒特殊溶剂并擦拭干净，不留一丝痕迹，连空气中的异味也被瞬间净化。广播里随即响起一个平静无波、毫无情感的电子女声，仿佛刚才那骇人的一幕只是所有人的集体幻觉：“编号b5-734，适配失败，已回收。进程继续。请各位适配者保持情绪稳定，极端情绪可能影响适配结果。“

冷酷，高效，机械化，没有一丝人性化的情感，甚至将死亡归咎于受害者自身的“情绪不稳定“。

凯莉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眼前发黑，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冷的墙壁才能勉强站稳。这就是被宣扬为人类唯一出路的“神选“？用如此惨烈、如此直接、如此漠视生命的方式，来筛选所谓的“适配者“？梵恩口中冠冕堂皇的“洗净污秽“，难道就是指用这种冷酷的、如同处理工业废料般的方式，将“不适配“的个体像清除系统bug一样物理抹除？

她下意识地用颤抖的手指摸向颈侧的注射点，那小小的止血贴下面，皮肤似乎开始隐隐发热，带着一种不祥的刺痛感。那幽蓝色的、被称为“希望“的药剂，正如同无声的、潜在的瘟疫，在她体内流淌，试图改写她的基因，或许，也在试图覆盖她的记忆，定义她未来的全部可能性。她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和翻腾的胃液，试图将那些突然涌现的、带着血色和硝烟的记忆碎片压下去。必须冷静下来，必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可能……

就在这时，那些破碎的、完全不属于她被允许记忆范围的画面，再次猛地、更加强烈地、毫无征兆地席卷了她的脑海，如同尖锐的玻璃碎片，狠狠扎进她的意识深处，带着鲜明的色彩和撕裂般的痛感——

**阳光下，弟弟杰克抱着一个破旧的、颜色剥落的皮球，朝她灿烂地笑着，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背景是他们早已被摧毁的、充满回忆的家园街道，温暖而真实……紧接着，画面陡然切换，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人们在惊恐地尖叫、奔逃，世界陷入混乱……然后，是清晰的、穿着印有拜耳标志防护服的穹顶卫兵，他们举着冰冷的、反射着残酷寒光的枪口，面无表情地对准了那些试图靠近穹顶寻求庇护的、手无寸铁、面带哀求的流民……还有……还有刺目的、猩红的鲜血，猛地迸溅出来，染红了杰克胸前那件她无比熟悉的、印着小恐龙图案的破旧衣服……他看着她，那双和她一样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不解和深深的痛苦，小小的、脏兮兮的手努力地伸向她，嘴唇翕动着，似乎想喊“姐姐“，最终却无力地垂下，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

“不——！“凯莉猛地睁开眼，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惊呼，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是刚刚逃离溺水，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冰冷的汗珠，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些是什么？是“神选1.0“强烈副作用引起的、逼真的幻觉？还是……一直被某种力量压制、被她自身潜意识也刻意封锁遗忘的，关于弟弟杰克失踪真相的、最残酷的记忆碎片，被这侵入性的药剂强行唤醒、释放了出来？她一直被告知，并且也强迫自己相信，杰克是在混乱中不幸走失，很可能死于变异生物之口，那至少是一种相对“自然“的结局。但刚才闪回的画面，那冰冷的、属于“保护者“的枪口，那刺目的、来自于至亲身上的鲜血……难道官方宣传的一切都是谎言？难道杰克根本不是死于灾难或怪物，而是……

恐惧，如同冰冷黏滑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并且越收越紧，毒牙刺入，注入名为真相和背叛的剧毒，几乎让她彻底崩溃。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观察室外那些依旧冷漠、高效、如同精密仪器般毫无感情运作的白色身影，看向墙壁屏幕上梵恩那张充满绝对权威和狂热信仰、此刻却显得无比虚伪和狰狞的脸。

这里，这座极致洁净、秩序井然、被歌颂为人类最后希望的“纯净穹顶“，真的是庇护所吗？

还是说，这座看似完美的白色巨塔，本身就是那份冰冷“星尘遗嘱“中，最为讽刺、最为残酷的执行篇章？一份以“净化“和“拯救“为名，实则进行着冷酷筛选、记忆篡改和血腥清除的……地狱蓝图？

她感到颈后注射点的那片皮肤，灼热感越来越清晰，那幽蓝色的药剂，正如同无声的、强制的笔触，在她生命的画布上涂抹，试图覆盖掉那些真实的、带着血泪的底色，描绘出一幅符合拜耳需求的、虚假的图景。而她，凯莉·琼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必须死死记住刚才看到的真相，必须对抗这试图侵蚀她意志和记忆的力量，必须弄清楚杰克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必须揭开这白色地狱的虚伪面纱。这份突然苏醒的、带着血色和硝烟的记忆，像一颗顽强的、带着尖刺的种子，在这片看似纯净无瑕的白色地狱里，悄无声息地扎下了根，并开始汲取着愤怒与质疑的养分，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