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民生暗流(2/2)

笔锋一顿,傅玄的手微微颤抖。十分之七的田租!他想起了汉代,即便在某些极端时期,也不过是“三十税一”,甚至曾有“什五税一”(即十分之一或二十分之一)的记载,那已被视为重赋。而如今西晋,竟达到了惊人的十分之七!

“即便是那屯田制下,‘岁责六十斛’,”傅玄继续思索,“看似数量庞大,但以当时的耕作水平和屯田兵的劳动强度,若能精心经营,尚可勉强维持。毕竟那是针对特定群体的特定制度。如今推广到户调,面向天下农民,却要抽取七成……”

他想起自己在地方考察时所见的景象。一户农家,男耕女织,终年辛勤劳作。百亩土地,在当时的生产条件下,丰年亩产不过数斛。若遇灾年,产量更是大幅减少。即便以平均亩产三斛计算,百亩总产量不过三百斛。课取七成,便是二百一十斛,农户所剩不过九十斛。再刨去种子、农具损耗,以及那“绢二匹,绵二斤”的户调——这绢绵折算成粮食,又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农户手中还能剩下多少?怕是连温饱都难以保障。

“如此重赋,百姓如何生存?”傅玄将笔重重搁在案上,墨点溅出,在素纸上晕开,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情。

他再次想起武帝看他奏疏时那略显疲惫的眼神,以及周围大臣或漠然或反对的态度。他们或许认为,新朝初建,百废待兴,国库空虚,需用重典搜刮,方能充实府库,巩固统治。他们或许觉得,傅玄是书生之见,不懂军国大事的艰难。

“唉,”傅玄长叹一声,“陛下虽有统一之志,却未能深刻体察民生之艰难啊!”

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这份看似详尽周密、旨在恢复生产、增加财政收入的户调制,恐怕从一开始就埋下了隐患。如此沉重的租税,即便官府真能将土地如数分配给农民,又有多少人能够承受?为了缴纳那七成的田租, 农民们或许只能将全部精力倾注于土地,却依旧难以解决温饱、蔽体之困。长此以往,百姓怨声载道,生活苦不堪言,所谓的社会安定,不过是虚幻的镜花水月。

傅玄踱步至窗边,凝视着庭院中那几株在风中摇曳的梧桐。它们的根须深深扎入这片土地之下,恰似那些默默忍受苦难的农民。他深知,一项制度的优劣,最终的评判者正是这些沉默的大多数。

“户调制……”他轻声呢喃着这个词,“制定此制度者,或许的确怀揣着美好理想。然而,这高达十分之七的田租,无疑是竭泽而渔的做法。倘若不能及时作出调整,恐怕会‘徒有其制而无其实’啊!”

他未曾料到,自己这句饱含忧虑的话语,竟一语成谶。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西晋的户调制,宛如一道复杂的算式,在太康年间短暂的平静中被载入法典。然而,它自诞生之日起,便带着先天的缺陷。沉重的租税让农民不堪重负,土地兼并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世家大族的势力错综复杂,不断吞噬着国家分配给小农的土地。

傅玄的警告,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仅仅激起了短暂的涟漪,便被更大的浪涛所淹没。不到三十年,八王之乱爆发,永嘉之祸接踵而至,中原大地再次陷入战火纷飞之中。

那份曾被寄予厚望的户调制,连同西晋王朝的短暂统一,在天下大乱的洪流中迅速瓦解。它或许在某些地区、某些时期曾被尝试推行,但最终,正如傅玄所担忧的那样——徒有其制而无其实,成为了西晋王朝一道仅存于纸面、未能真正惠及百姓、也未能挽救其命运的匆匆注脚。

太康时期的余晖,终究未能照亮西晋走向覆灭的漫长黑夜。而那份过于严苛的户调制,则在历史的尘埃中,留下了一声沉重的叹息,警示着后世的统治者:减轻徭役和赋税,让百姓休养生息,才是实现长治久安的根本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