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田庄帝国(2/2)

家主捻了捻胡须,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无妨。我们有这么多膏田满野,有这么多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还怕什么波动?奇货可居,待价而沽便是。必要时,让城中的“剑客”们也去关照一下那些商贩。”

所谓的“剑客”,便是田庄豢养的“部曲”和“家兵”。他们多是由依附于田庄的破产农民或亡命之徒组成,经过简单的训练,便成了维护庄园秩序、镇压反抗、甚至为家主争夺利益的武装力量。崔寔在书中曾痛心疾首地描述那些豪强“养剑客以威黔首,专杀不辜”,此刻听在家主耳中,却仿佛是理所当然的统治手段。

夜色渐深,坞堡四角烽燧高燃,部曲执戟巡行于夯土墙垣之上。火光映照着他们冷硬的铠甲,也照亮了墙内深宅大院中的权谋与算计。财富与武力交织成网,将土地、人口、货物尽数囊括其中。这并非一日之功,而是经年累月积蓄之势,如春耕秋藏,循时而动,顺势而为。权力不显于朝堂,却扎根于田野市井之间,静水流深,悄然支配着无数人的生计命运。

“家主,”负责治安的管事低声道,“近来庄外有些流民聚集,蠢蠢欲动,是否要加强警戒,让部曲们多巡逻几次?”

家主眼中寒光一闪:“哼,一群饿殍,也敢生事?告诉张都尉,让他带三百部曲,去庄外巡视一番,杀一儆百!谁敢不顺命,便罚之无疑!我们崔氏的田庄,岂容这些泥腿子放肆!”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做得干净些,莫要脏了我们庄里的地。”

“是!”管事应声退下,那恭敬的态度,如同面对一位君王。

崔寔站在厅堂的角落,听着这一切,心中五味杂陈。他撰写《四民月令》,本意是记录田庄的经营活动,为后世提供借鉴,却也无意中揭示了这田庄内部的严苛与冷酷。

这田庄,确实如一个“小王国”,家主便是这王国的“君主”,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可以制定“刑法”——尽管那只是他的一句话;他可以随意处置奴婢徒附的生死;他可以训练军队——部曲家兵;他甚至可以与地方官府分庭抗礼,所谓“行苞苴以乱执政”,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他想起书中所写:“上家累巨亿之赀,斥地侔封君之土”,这便是眼前的现实。而那些在田间劳作的佃农、徒附,“父子低首,奴事富人;躬帅妻孥,为之服役”,他们中许多人与崔氏同姓,甚至有着远房的宗族姻亲关系。然而,这种血缘关系在巨大的贫富差距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家主高踞堂上,锦衣玉食,而那些同姓的贫者,则“蹑短而岁踧,历代为虏,犹不赡于衣食,生有终身之勤,死有暴骨之忧”。

崔寔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奈。这田庄,是崔氏荣耀的象征,也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它像一个巨大的、自给自足的怪兽,吞噬着土地,也吞噬着人心。

这里有严密的组织,有繁荣的生产,有强大的武装,唯独没有公平与正义。他深知,改变这一切谈何容易。权力与财富的交织,早已根深蒂固,非一人之力所能撼动。或许,唯有时间能带来变革的契机,但那将是多么漫长的等待。崔寔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有朝一日,这田庄能迎来真正的光明与希望。

夜幕降临,崔氏田庄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坞堡上的火把在夜风中摇曳,如同警惕的眼睛。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部曲巡逻的呵斥声,或是更夫打更的梆子声。

这座“王国”安然入睡,等待着新一天的到来。然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下,阶级的矛盾如同地火,在黑暗中积聚着能量。崔寔知道,西汉以来便无法解决的土地兼并和社会不公的问题,在这一座座如王国般的大田庄中,正以更极端的形式存在和发酵。

他提笔写下《四民月令》,记录的不仅是田庄的四时活动,更是一个王朝走向末路的无声见证。这如王国般的大田庄,究竟是帝国的基石,还是掘墓的铁锹?崔寔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充满了迷茫与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