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旧伤新痕(2/2)

洛景修手指颤抖。他想碰触那个烙印,想用指尖感受那些扭曲疤痕。

可手抬到半空,又缩回来。怕弄疼她,怕玷污她。

“疼吗。”他问。

“当时疼。”钟夏夏系好衣带,转身面对他,“烙铁烧红,按在皮肤上,能听见滋滋声。我闻到自己皮肉烧焦的味道,想喊,嘴里塞着布。”

她抬眼,看他。“后来就不疼了。麻木了。”洛景修眼眶通红。

他盯着她,盯着这个平静讲述酷刑的女人,心口像被撕裂。三年前她连摔一跤都会哭,现在却能面不改色说“皮肉烧焦”。

这三年,她到底经历了多少地狱。“张狱卒……”他开口,每个字都像从齿缝挤出,“还活着吗?”

“死了。”钟夏夏走到桌边,给自己倒水,“我出狱第二年,他醉酒掉进护城河,淹死了。”

“你做的?”钟夏夏没回答。

只是喝水,喉结滚动。晨光照在她侧脸,照亮她眼底那片冰冷。像深冬寒潭,看不见底。洛景修懂了。

是她做的。那个曾经连蚂蚁都不敢踩的姑娘,现在会杀人,会算计,会把人推进护城河。

“还有谁。”他问。

“很多。”钟夏夏放下杯子,“刑部七个狱卒,户部三个小吏,黑市五个牙人……我都记着。”她转身,看向他。

“你想帮我报仇?可以。名单在这儿,去杀吧。”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扔在桌上。纸已经发黄,边缘磨损,显然经常翻看。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名字,有些划了红叉,有些还空着。洛景修拿起那张纸。

手指抚过那些名字,像抚过一道道伤疤。每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都是她流过的血和泪。

“我会的。”他说。

“然后呢。”钟夏夏走近,仰头看他,“杀光他们之后呢?洛景修,你能让时光倒流吗?能让我回到十六岁吗?”

她眼眶红了。却强忍着没哭。

“不能,对吧。”她扯出个笑,“那就别做这些无用功。你养好伤,离开这儿,回你的洛家,当你的大将军。”她转身要走。

洛景修抓住她胳膊,将她拽回来。力道很重,她撞进他怀里,额头磕在他下巴上。

“听着。”他捧住她的脸,强迫她看自己眼睛,“时光不能倒流,但未来可以改变。从今天起,你的仇我帮你报,你的债我替你还。”

他拇指抹过她眼角,抹掉那滴将落未落的泪。

“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别再推开我。”洛景修声音低下去,像恳求,“给我个机会,让我补偿你。”

钟夏夏嘴唇颤抖。

她想说“好”,想说“我答应”,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只能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片深沉如海的情绪。

那是她三年来,从未在任何人眼里见过的。专注,执着,甚至卑微。

“我脏了。”她最终说,声音很轻,“配不上你。”

“那就一起脏。”洛景修低头,额头抵着她额头,“我陪你下地狱。”

钟夏夏眼泪终于滚下来。

她闭上眼,任泪水滑落。洛景修没擦,只是抱着她,抱得很紧。晨光照在两人身上,在地上投出交叠影子。

门外传来脚步声。护卫在门外禀报:“娘子,陈掌柜来了,说要见您。”

钟夏夏猛地睁开眼。

她推开洛景修,快速整理衣衫。脸上泪痕还没干,眼神却已恢复冰冷。像瞬间换了个人,从脆弱变回坚硬。

“让他等着。”她声音平静,“我马上来。”

“是。”护卫退下。

钟夏夏走到镜前,擦掉脸上泪痕,重新绾发。动作熟练,一气呵成。洛景修看着她,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揪紧。

“我陪你去。”他说。

“不用。”钟夏夏拿起桌上那张名单,揣进怀里,“你伤没好,别添乱。”

“钟夏夏……”

“洛景修。”她转身,打断他,“记住,这是我跟陈掌柜的恩怨,你别插手。”

她说完,推门出去。脚步声渐远,消失在院子里。洛景修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看着晨光中飞舞的尘埃。

然后,他弯腰捡起地上那张纸。

名单最下面,有个名字被重重划掉——张大山,刑部狱卒,溺毙于护城河。

他盯着那个名字,眼神渐冷。从今天起,这张名单上所有名字,他都会一个一个划掉。用血划掉。

钟夏夏走到前厅时,陈掌柜已经等了半个时辰。

他坐在客位,端着茶杯,手指却止不住颤抖。看见钟夏夏进来,他立刻起身,脸上堆起谄媚笑容。

“东家……”

“坐。”钟夏夏在主位坐下,端起丫鬟刚沏的茶,“陈掌柜这么早,有事?”

陈掌柜重新坐下,搓了搓手。

“老朽……是来请罪的。”他掏出厚厚一叠银票,放在桌上,“这是三万两,是这些年老朽……不该拿的。”

钟夏夏扫了眼银票。面额都是一千两,三十张,厚厚一摞。她没碰,只是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

“陈掌柜果然家底丰厚。”

“东家说笑了……”陈掌柜额头渗汗,“老朽已经知错,求东家给条活路。”

“活路?”钟夏夏抬眼,“你派人夜闯我卧房时,可没想给我活路。”

“那、那是误会!”陈掌柜急声道,“是李侍郎!他逼老朽这么做的!说如果不拿到真账册,就让我儿子丢官!”

钟夏夏喝茶的动作顿住。“李侍郎?”她重复,“户部李侍郎?”

“是、是……”陈掌柜压低声音,“他让老朽做假账,吞东家银子,还让老朽……监视东家一举一动。”钟夏夏放下茶杯。

瓷杯磕在桌面,发出清脆声响。她盯着陈掌柜,眼神冰冷。

“监视我?为什么。”

“老朽不知……”陈掌柜擦汗,“他只说,东家是罪臣之女,要防着您翻案。还让老朽……留意您和哪些人来往。”

钟夏夏心脏狂跳。她想起这三年,每次见什么人,谈什么事,第二天总会有风声传出。

她以为是护卫里出了内鬼,原来症结在这儿。

“还有呢。”她声音平静。

“还有……让老朽找一样东西。”陈掌柜声音更低,“说是什么……钟尚书留下的密件。”

钟夏夏手指收紧。“什么密件。”

“老朽真不知道!”陈掌柜扑通跪地,“李侍郎只说很重要,找到重重有赏。老朽翻遍东家屋子,什么都没找到……”

他忽然停住,意识到说漏嘴。钟夏夏笑了。笑容很冷,像冬日冰凌。

“原来我屋里那些翻动痕迹,是你干的。”

“东家饶命!”陈掌柜磕头,“老朽也是被逼无奈!李侍郎权势滔天,老朽得罪不起啊!”

钟夏夏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磕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砰砰作响。很快渗出血,染红地面。她没喊停,任他磕。

直到他额头血肉模糊,她才开口:“够了。”陈掌柜停住,瘫坐在地,老泪纵横。

“东家……求您……给条活路……”

“我可以给你活路。”钟夏夏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但你要替我办件事。”

“您说!老朽万死不辞!”

“回李侍郎那儿。”钟夏夏俯身,盯着他眼睛,“告诉他,密件找到了。”

陈掌柜愣住。“找、找到了?”

“嗯。”钟夏夏直起身,“就说在我卧房暗格里,但你拿不到,因为洛景修住在那儿。”

她顿了顿,补充:

“再告诉他,洛景修已经查到他头上,让他小心。”

陈掌柜脸色煞白。“东家……这、这会激怒李侍郎的……”

“我要的就是他怒。”钟夏夏冷笑,“狗急跳墙,才能露出马脚。”

她转身走回主位,重新坐下。

“办好了,我保你全家平安。办不好……”她没说完,但意思明确。

陈掌柜瘫软在地。

他知道自己没得选。李侍郎那边已经怀疑他,钟夏夏这边捏着他把柄。横竖都是死,不如赌一把。

“老朽……遵命。”他爬起来,踉跄着往外走。走到门口时,钟夏夏叫住他。

“陈掌柜。”他回头。

“你孙子满月时,我让人送了长命锁。”钟夏夏声音很轻,“记得吗?”

陈掌柜愣住。

他当然记得。那是纯金打造,刻着福寿纹,价值不菲。当时他还奇怪,东家怎么会送这么贵重礼物。

“记得……”他声音发颤。“好好办事。”钟夏夏端起茶杯,“那孩子,会平安长大的。”

这句话,是许诺,也是威胁。陈掌柜懂了。

他深深鞠躬,转身离开。背影佝偻,像瞬间老了十岁。钟夏夏看着他消失在门外,放下茶杯。

手在颤抖。她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疼痛传来,让她清醒些。这场戏才开始,她不能慌,不能乱。

“演得不错。”洛景修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他走出来,脸色苍白,却站得笔直。显然刚才的话,他都听见了。

钟夏夏没回头。“偷听有意思?”

“怕你出事。”洛景修走到她身边,看着她颤抖的手,“李侍郎……是皇后那边的人。”

“我知道。”“你故意激怒他,很危险。”

“不危险怎么引蛇出洞。”钟夏夏抬眼,“你怕了?”洛景修笑了。笑容很淡,却带着血腥味。

“我是怕。”他伸手,握住她颤抖的手,“怕你受伤。”

钟夏夏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钟夏夏。”他声音很轻,“这场戏,我陪你演。但答应我,别一个人扛。”钟夏夏盯着他,看了很久。

晨光从窗户照进来,照亮他眼底那片坚定。像磐石,像山岳,像她三年来从未拥有过的依靠。

“好。”她最终说,“但你要听话。”“听什么。”

“伤好之前,别动手。”钟夏夏抽回手,“我不想看你再流血。”

洛景修怔住。然后,他嘴角很轻地弯了弯。“遵命。”

两个字,说得很轻。却像承诺,落在晨光里,落在两人之间。

钟夏夏别过脸,耳根微微发烫。窗外传来鸟鸣。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