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夜校星火（2/2）

“我们粗人，学不会那些……”

甚至有人偷偷议论：“那个苏小姐，长得漂漂亮亮的，干嘛来管我们这些泥腿子的事？怕不是有什么图谋？”

开学的第一天晚上，偌大的仓库里，只稀稀拉拉坐了不到十个人。大多是好奇心重，或者实在走投无路，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处的孩子，还有几个被郎中外公半劝半拉过来的老病号家属。

外面，寒风呼啸，如同盐工们冰冷的心。仓库里，新点的煤油灯散发着光亮，却难以驱散弥漫的尴尬和沉寂。苏映雪站在黑板前，看着台下那几双或好奇、或胆怯、或麻木的眼睛，心头涌上一阵酸楚。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温柔而坚定的笑容：“大家好，我叫苏映雪，从今天起，我来教大家认字。”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下了三个大字——“人”。

“这个字，念‘人’。我们每个人，都是‘人’。”她的声音清晰而柔和，回荡在空旷的仓库里。

接下来的几天，情况并没有太大改观。来的人依旧寥寥无几。那些负责警戒的护盐突击队员，纪律严明，从不多言，只是默默地守在门口或者在附近巡逻，但他们笔挺的军装和腰间的武器，本身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苏映雪没有气馁。她和小翠、医馆的学徒们，白天继续走访，晚上准时开课。认字、算术、卫生常识，按部就班地进行。她甚至带来了一些彩色的画片，给孩子们讲简单的故事。

郎中外公也亲自来了几次，借着夜校的灯光，给几个来看热闹却咳嗽不止的盐工简单诊了诊脉，开了些便宜有效的草药方子。小翠带着护士班的学员，耐心地教大家如何处理常见的割伤、烫伤，如何用草灰和皂角清洁身体和住所。

转机，发生在一周后。

一个名叫狗子的瘦小男孩，连续几晚都来夜校，眼睛瞪得溜圆，学得格外认真。这天晚上，他爹，那个起初满腹狐疑的壮汉，破天荒地也跟来了，就缩在仓库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恰好，苏映雪正在教大家写自己的名字。当狗子用颤抖的小手，在苏映雪递给他的草纸上，歪歪扭扭却清晰地写出自己的名字“王狗子”时，那个壮汉猛地冲了进来！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连门口的护盐队员都警惕地握住了枪托。

壮汉却没有看任何人，他一把抢过儿子手里的草纸，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着，反复看着那三个字，又抬头看看黑板上苏映雪写的范字。

“狗子……你……你真的会写名字了？”壮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狗子有些害怕，但还是点了点头：“爹，苏先生教的，这是我的名字！”

壮汉猛地抬起头，看向苏映雪，这个饱经风霜的汉子，眼眶瞬间红了。他“噗通”一声，竟然朝着苏映雪跪了下去！

“苏先生！您……您是好人啊！我们王家祖祖辈辈，连个大字都不识一个！我爹临死前，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狗子……狗子他能写自己的名字了！谢谢您！谢谢您啊！”壮汉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地磕头，额头撞在冰冷坚硬的土坯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快起来！大叔，快起来！”苏映雪连忙上前去扶，却被壮汉执拗地推开。

“不！苏先生，您受得起！我们这些泥腿子，睁眼瞎了一辈子，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没想到我的娃，还能有认字的一天！”壮汉的声音哽咽，泪水混着脸上的煤灰淌下来，划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仓库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撼了。那几个原本只是好奇张望的孩子，瞪大了眼睛。那几个家属，也露出了动容的神色。连门口那几个面无表情的护盐队员，眼神里也似乎有了一丝波动。

“爹！你快起来！”狗子也吓坏了，拉着他爹的胳膊。

苏映雪用力将壮汉扶了起来，语气恳切：“大叔，您千万别这样！我办夜校，就是希望大家都能识字，都能过得好一点。狗子很聪明，学得很快。您看，知识是有用的，对不对？”

壮汉抹了把眼泪，用力点头：“有用！太有用了！俺明天就把婆娘也叫来学！俺自己……俺也来学！”

这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像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整个盐工聚居区。王家壮汉当众给苏先生磕头，他儿子狗子真的学会写名字了！这个消息，比任何动员都管用。

怀疑的坚冰，开始出现裂痕。

第二天晚上，夜校的仓库里，人数明显多了起来。虽然还是有些拘谨和不安，但已经有二三十个人了，不少是拖家带口来的。王家壮汉果然带着他媳妇来了，自己也找了个角落坐下，笨拙地拿起石板和石笔，跟着苏映雪念“一、二、三”。

信任，如同涓涓细流，开始慢慢汇聚。

接下来的日子，夜校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热烈。来的人越来越多，从最初的十几人，发展到五六十人，最后甚至挤满了整个仓库，连窗户外都扒满了探头探脑的人。

识字课上，苏映雪耐心细致，从最简单的字教起，一遍遍重复。算术课上，她结合盐工们日常可能遇到的称重、算工钱等问题，用实例讲解，让他们觉得学的东西“有用”。

郎中外公的学徒和护士班的学员们也发挥了巨大作用。他们带来的卫生常识，起初也受到抵触，但当有人按照他们教的方法，用煮沸的盐水清洗伤口避免了感染，当有人注意了饮食卫生减少了腹泻，当小翠她们用干净的绷带和草药妥善处理了一个孩子的烫伤后，盐工们看他们的眼神彻底变了。

这些穿着干净衣服，说话温和，还懂医术的年轻人，和苏先生一样，是真心想帮他们。

夜校不再仅仅是学习知识的地方，更成了盐工们疲惫生活中的一盏明灯，一个交流的平台，一个可以看到微弱希望的窗口。他们开始在课后讨论学到的字，讨论怎么预防“摆子”（疟疾），讨论谁家的孩子算术学得快。

那些护盐突击队员，依然沉默地守卫着，但盐工们看他们的眼神，也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复杂的安心感。他们知道，这些人是林三少爷派来的，是保护这个来之不易的夜校的。

消息传回林府，林景云听着苏映雪带着欣喜语气的汇报，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做得好，映雪。”他赞许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民智的开启，就是改变的开始。继续下去，不要怕投入，需要什么，只管开口。”

昆明城郊的这个角落，在凛冽的寒风中，悄然发生着改变。昏黄的灯光下，琅琅的读书声，夹杂着讲解卫生常识的声音，驱散着长久以来的麻木和绝望。虽然前路依然漫长，但希望的种子，已经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顽强地生根发芽。苏映雪的坚持，林景云的支持，以及那些朴素的盐工们内心深处对改变命运的渴望，正在汇聚成一股潜藏的力量，为这片土地的未来，注入一丝微弱却坚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