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弦的震颤(1/2)
雨声在黎明前渐次衰弱,最终化为檐角断续的滴水。一夜的喧嚣沉淀下来,只余病房里滞重的、带着潮气的寂静。陈远睁开眼睛,感觉眼皮沉重如闸门,仿佛刚刚关闭的不是睡眠,而是一段意识空白的刑期。昨晚最后关于“弦”与“针”的比喻还在脑海里盘旋,此刻醒来,那根想象中的弦并未崩断,只是绷得更紧,发出几乎听不见的、高频的嘶鸣,震得他颅腔内部隐隐作痛。
他躺在床上,没有立刻起身。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天花板角落的通风口,那里依旧黑黢黢的,沉默如墓穴。然后,他缓缓转头,看向床头柜。昨晚那颗微小的黑色颗粒还在原处,像一个冰冷的句点,钉在“平安”二字水痕早已消失的空白处。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颗粒上方,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触碰。将它留在这里,像一个无言的证物,证明着那些难以理解的联系并非他的臆想。但它能证明给谁看呢?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也无人会在意。
早餐送来了。餐具是密胺的。送餐的护士低头进出,一言不发。一切似乎回到了“正轨”,仿佛昨日瓷器的短暂出现和床头柜上的异物,只是他精神恍惚下的错觉。但陈远知道不是。变化已经发生,痕迹已经留下。系统出现了扰动,哪怕极其细微。
上午,门被推开,进来的又是调查组的周姓男人,这次他独自一人。没有寒暄,他拉过椅子坐下,开门见山,语气比上次更加冷硬。
“陈远,我们掌握了一些新的情况。”他不再用“先生”这个称呼,直接叫了名字,“关于你妻子王芳,和她那个朋友李静之间的资金往来,以及她们共同接触的一个叫‘赵志强’的人,我们有了更清晰的脉络。”
陈远的心往下沉,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担忧。
周调查员盯着他的眼睛,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冰冷的秤砣砸下来:“那几笔转账,表面是李静向王芳借款,用于所谓的‘投资’。但实际流向,经过层层中转,最终与赵志强控制的一个空壳公司有关。赵志强这个人,涉及的不只是以前的非法经营,我们有理由怀疑他近期参与了跨区域的、有组织的不法活动。”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陈远的反应。“而王芳和李静,作为资金链条中看似不起眼的一环,她们是否知情,知情多少,是否主动参与,将直接决定事情的性质。现在,李静已经承认,她是在王芳的劝说和介绍下,认识了赵志强,并参与了所谓的‘高回报投资’。她说,王芳告诉她,这是为了给你们家攒一笔‘应急的钱’,为了孩子将来。”
应急的钱?孩子将来?陈远的手指在被子下悄然收紧。王芳会为了这个,去接触赵志强那样的人?他感到一阵荒谬,紧接着是更深的寒意。如果李静说的是真的,那王芳究竟背着他在谋划什么?如果李静说的是假的,那她为什么要把王芳拖下水?她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我不知道这些。”陈远的声音有些干涩,“王芳从来没跟我提过什么投资,更没提过赵志强。”
“李静还说,”周调查员身体微微前倾,带来更强的压迫感,“王芳曾向她透露,你之前在工地,因为一些‘材料’的事情,和包工头闹过不愉快,差点动手,还因此被克扣过工钱。王芳很担心你,觉得你脾气直,容易吃亏,所以才想自己想办法,多攒点钱,以备不时之需。”
陈远的心猛地一颤。这件事是真的。去年底,他发现一批钢筋标号不对,拒绝签字接收,和包工头大吵一架,后来那批钢筋还是用了,他的工钱也被找借口扣了一部分。他回家跟王芳抱怨过,王芳当时只是叹气,劝他忍一忍,别惹事。他万万没想到,她会把这件事记在心里,甚至可能因此走上了歪路。
“那是……去年的事了。”陈远艰难地说,“后来就没事了。我没想到她会……”
“没想到她会为了你,去冒这么大的险?”周调查员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还是同情?“陈远,夫妻一体。王芳做的事,如果最终被认定违法,你很难完全撇清关系。尤其是,如果你知情,或者从中受益。”
“我没有受益!我也不知道!”陈远的声音不由提高了一些,带着被冤枉的激动,这倒不完全是伪装。
“那么,”周调查员坐直身体,目光如刀,“请你再仔细回忆,王芳在事发前那段时间,有没有任何异常的表现?比如,特别关心你的工作,反复询问工地材料、账目的事情?或者,频繁外出,接打电话时避着你?家里有没有出现过不属于你们的、比较贵重的物品?或者,她有没有提过,想换房子,想给孩子报更好的学校,需要一大笔钱?”
这些问题,每一个都像细针,试图刺探陈远记忆的防线。王芳有过异常吗?有的。她有时会显得心事重重,接电话时会走到阳台或卫生间。但她解释是店里烦心事,或者和娘家通电话。家里没有多出贵重物品,她确实提过想换学区房,但只是随口一提,说等攒够钱再说,被他以“别想那么远,先把眼前日子过好”堵回去了。这些碎片,单独看都很平常,但此刻被调查员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恐惧的可能性:王芳早已深陷泥潭,而他,这个最亲近的人,却因为忙碌、因为粗心、或者因为对妻子无条件的信任,对此毫无察觉。
“我……我想不起来了。”陈远最终选择了最安全的回答,低下头,用手搓了把脸,做出痛苦回忆却无所得的样子,“可能就是一些平常的唠叨和担心吧。我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不对。”
周调查员看了他半晌,没有再逼问。他合上手中的文件夹,站起身。“陈远,我们的耐心和时间都是有限的。王芳那边的压力很大,她需要尽快把事情说清楚。而你的态度和证词,对她,对你自己,都至关重要。你好好想想,是继续这样‘想不起来’,还是主动帮助我们,也帮助王芳,厘清真相,争取最好的结果。”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补充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女儿陈笑笑,这几天暂时由社区工作人员照看。孩子很懂事,但总是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家。”
门关上了。最后那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陈远心脏最柔软的部位。笑笑……由社区照看……她该有多害怕,多想念?
巨大的愧疚、担忧、愤怒、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他感到呼吸困难,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王芳可能犯错了,可能被牵连了,而他们的女儿,正在独自承受这一切的后果。他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困在这间病房里,回答这些冰冷的问题,猜测那些恶意的可能,守护着几个毫无用处的密码和一颗莫名其妙的黑色颗粒。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不是突然的巨响,而是内心那根一直绷紧的弦,在某句看似平常的话、某个无法承受的念头的轻轻拨弄下,发出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濒临断裂的哀鸣。
陈远坐在床边,久久没有动弹。窗外的天空依旧阴沉,没有阳光。时间像粘稠的胶水,缓慢流动。
下午,林医生照例来做检查。测量血压时,数值更高了。林医生皱了皱眉,给他加了一片降压药,看着他服下。
“陈先生,你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林医生收起器械,语气比往常严肃,“焦虑和过度思虑会引起一系列生理反应,长期下去很危险。你必须试着放松,接受现状,配合调查。有些事,不是你能控制的,想再多也无益。”
陈远低着头,没说话。他现在连伪装平静的力气都快要耗尽了。
林医生叹了口气,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离开了。
病房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和窗外无边的灰暗。他想起那颗黑色颗粒,把它捏起来,对着光再次端详。依旧毫无头绪。它太小了,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也许真的只是一粒偶然脱落的塑料渣?是他草木皆兵了?
他走到卫生间,想把颗粒冲掉,就像处理掉那颗药片一样。但手指悬在抽水按钮上方,又停住了。他把它放回口袋。
回到房间,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仅是精神上的,更是某种信念层面的涣散。他一直在努力保持清醒,努力分析,努力寻找那一线生机。但现在,来自官方的压力直接而沉重,指向王芳的线索模糊却致命,女儿的状况揪心,而那些来自暗处的信息则混乱不堪,无法提供任何实质帮助。他像一个在暴风雨中划着小船的人,不仅看不到岸,连桨也快要折断了。
他躺回床上,闭上眼睛。这一次,他没有试图梳理线索,没有回忆细节,没有担忧未来。他只是放任自己的意识下沉,沉入一片空洞的黑暗。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了一点点,不是因为放松,而是因为……某种放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十分钟,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但克制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的门外。
不是往常那种规律的巡视或送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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