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脚印泡进春水里(2/2)
“看这里,”一个年轻的测绘员指着我垒砌的石坎遗迹,“洪流在这里被强行分叉,主峰绕开了屋群,只冲毁了那边的粮仓。”
有村民心有余悸地提议:“这太险了,还是该把那位传说中的‘疯医娘’旧部请来,他们有神鬼莫测的勘测法子。”
那年轻的测绘员立刻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骄傲:“我们有渠童大人颁布的《山势九观法》,通过观察水位、土色、风向就能判断九成隐患,何必再去等一个不知在何方的传说?”
我混在自发组织起来的清淤队伍里,低着头,默默地将一筐筐湿滑的泥土搬开。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汉拄着锄头,一边喘气一边抱怨:“唉,要是当年那位神医还在,她都不用看,掐指一算就能知道哪里要出事。”
他身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立刻反驳道:“阿公你又记错了!村塾的先生说过,那位前辈教的都是看树叶朝向、听地下水声、记录风吹的频率,是格物致知的学问,不是算命!”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在这片嘈杂中,没有人注意到,那个被他们议论的“神医”和“前辈”,此刻正弯着腰,将一包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止咳药粉,悄悄塞进了村中公用药亭立柱的一处暗格里。
昨夜风雨寒凉,不少人都受了寒,咳嗽声此起彼伏。
但这药,不能由我亲手递出。
我的出现,只会扰乱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依靠自己力量的秩序。
第三天,小满带着她的巡教队来到了村寨。
她比几年前我见她时更加沉稳干练,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
她在村里的议事坪前,展开一幅巨大的、由多块兽皮拼接而成的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矿物颜料标注着复杂的线条和符号。
“乡亲们,这幅图不是哪位高人画的,是去年一年,咱们南岭七个村子,自己记录下每一次山体溃流、每一次溪水改道的案例,合编而成的。”小满的声音清亮而有力,她指着图上一条红色的曲线,“大家看这里,这条线代表地下水位的变化。我们发现一个规律,几乎每一次大范围崩塌前,山里的井水和泉水,都会先短暂地变甜,然后迅速转为苦涩。这是因为地层深处的矿物被挤压渗透出来了。”
台下立刻有人高高举起手,激动地喊道:“没错!山洪前那天晚上,我家的井水就甜得有点不正常!”
小满赞许地点点头,身边的记录员立刻将这个村寨的名字和时间,标注在了地图的相应位置。
这份被他们称为《活脉日志》的记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丰满而精确。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
他们不再需要一个神秘的“疯医娘”,他们正在成为自己的神医。
洪水彻底退去后,村民们自发地沿着我预设的路线,重修了一条更坚固的排水石渠。
在石渠的入口处,他们合力立起了一块打磨光滑的青石碑,石碑上却空无一字。
我准备离开时,路过石碑,恰好听见几个刚刚放学的孩子围着石碑争论。
“应该刻上‘感谢疯医娘’,是她救了我们!”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说。
另一个稍大些的女孩反驳:“可我们谁也没见到她呀,万一是山神爷爷显灵呢?”
争论不休时,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用清脆的声音做了总结:“我阿娘说了,她要是真想让人记得,就不会每次都偷偷修完就走。这块碑不刻字,就是最好的感谢。因为我们记在心里了。”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散去。
我站在远处的树影里,默默地听着这一切,感觉眼眶有些发热。
我轻轻解下头上的斗笠,将它压进了背篓的最深处。
这顶斗笠曾是我的标志,如今,是时候让它也成为过去了。
山涧下游,一片片新生的苔藓,正悄然覆盖着那些曾被泥石流撕裂的岩壁,像是大地在用自己的方式,温柔地缝合着伤口。
我的使命在这里已经完成。
远方,隐约传来一阵清脆的驼铃声,一支向北的商队正在集结。
他们的目的地,是群山之外的广阔平原。
我听说,那里的村落和集镇,刚刚被划入小满规划的新区,但渠童的《井约》和那些防灾手录,还像一粒粒刚刚撒下的种子,尚未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或许,那里还有需要被缝合的伤口,还有等待被唤醒的活脉。
我的路,还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