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没人等的名字(2/2)
有人指着我,吼道:“准是假神医乱用药!”傍晚的风忽然变得滞重,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压住了呼吸。
那两个妇女抱着孩子冲进来时,我正坐在门槛上剥一撮晒干的淡竹叶。
药香还在指尖残留,可下一瞬就被惊慌撕碎。
“大夫!孩子吐了血!”其中一个女人声音劈裂,怀里五岁模样的男孩嘴唇泛青,嘴角挂着混着黄水的泡沫。
另一个孩子也好不到哪去,蜷在母亲怀里抽搐不止,小脸煞白如纸。
人群炸开了。
“我就说这外乡人靠不住!”
“她连个名号都没有,谁晓得是真是假?”
“准是假神医乱用药!要不是《井约》里写的方子能信,咱们早听她的了!”
拳头还没落下,唾沫已经溅到我脸上。
我猛地站起身,心口像被铁钳绞紧——不对劲。
这症状不是药误所致,更像是毒素入营、肝风内动。
可我的方子极轻极稳,三味药皆温和清透,断不可能引发如此剧变!
但没人听解释。
愤怒从眼睛里喷出来,化作推搡和咒骂。
有人甚至抄起了扁担。
就在混乱即将失控之际,村道尽头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一行人踏着暮色走来,领头的是个穿素麻短褐的年轻女子,发髻用一根竹簪别住,肩上背着一个油布包,上面印着墨迹未干的三个字:医教督。
是小满。
她没看我,仿佛根本不认识这个蹲在角落煎药的女人。
她径直走向病孩,蹲下身查瞳神、探脉息、翻眼睑,动作利落得不像话。
然后她抬头,声音不大却穿透嘈杂:
“药渣还在吗?”
有人迟疑地递上一只粗陶碗,里面是半凝的褐色残液,浮着几缕发黑的纤维。
小满捻起一点放在鼻前嗅了嗅,眉头骤然锁死。
她转身打开油布包,取出一只小铜锅、一套量匙和一本边角磨损严重的册子——正是《井约·小儿篇》。
她当众重新抓药,严格按照原方称量,又命随行弟子现场煎煮,全程不发一言,只以笔记录每一步。
围观的人渐渐安静下来。
等新药熬好,她并未给孩子服下,而是取了一滴涂于试纸——那是共议阁最新推行的“显毒法”,用紫草汁与石灰水浸染而成。
片刻后,纸面浮现淡绿斑痕。
“芦根霉变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井底寒石,“储存不当,湿气侵入,生出赭曲霉毒。此毒伤肝损胃,呕吐带血,正是此症。”
死寂。
有人低头去看自家带来的药材袋——果然底部泛潮,隐约可见暗斑。
小满缓缓起身,扫视众人:“你们不信个人,是对的。但若因此否定《井约》,便是错上加错。规矩不是护身符,是要人认真守的。谁疏忽,谁担责。”
她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掠过我藏身的屋檐一角,却又迅速移开,仿佛只是错觉。
当晚,村祠灯火通明。
香案撤了,牌位砸了,取而代之是一张木桌、几盏油灯,墙上贴着手抄的《防疫七禁令》。
小满站在烛光中央,影子投在斑驳土墙上,竟有几分渠童临阁议事时的凛然。
“今日之事,警醒所有人。”她说,“我们曾盼一个救世主,跪着求她赐药、求她显灵。可三年过去,南方百疫横行,真正活下来的,不是靠哪个‘疯医娘’千里奔袭,而是靠每户识字的人能读一页《井约》,靠每个村能把药煎对、把病报准。”
她停顿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张新拟的章程。
“即日起,本村施行‘三方核验制’:双人核药、三人试煎、五户联签,方可施用任何方剂。无论来者是谁,官使也好,游医也罢,皆不得例外。”
台下鸦雀无声,继而爆发出低低的议论声。有人皱眉,更多人点头。
我坐在最角落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砖墙,听着那些由我最初一句“人人皆可为医”点燃的火种,如今已被他们亲手锻造成铁律。
心口闷胀得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顶开了多年的荒芜。
原来改变从来不是一声惊雷,而是一粒种子,在无人注视的黑暗里,悄悄生根。
离村那天清晨,天光微亮。
我没惊动任何人,只在村塾窗台上放下一本补抄的《井约》残卷。
纸页是我昨夜就着月光一笔笔誊的,字迹歪斜却不潦草。
扉页空着,没有署名,也没有批注,唯独夹着一片晒干的紫苏叶——三年前我在南疆治暑症时最爱用它解表和中,后来成了孩子们传唱的“疯医娘铃铛歌”里的意象。
走出十里路,脚底磨出的泡开始渗血。
忽然,身后远处传来清脆的锣声。
嘡——嘡——嘡——
三长两短,是《井约》规定的“晨疫通报”。
紧接着,几个稚嫩的声音齐声喊起,虽不齐整却坚定有力:
“无发热者!”
“无咳喘者!”
“药房干燥,核验完毕!”
我驻足回首。
炊烟袅袅升起,田埂上几个小身影正围着一面木牌登记名字。
没人望我,也没人挥手。
他们已不必再等谁。
风拂过山岗,带着春泥松动的气息。
我摸了摸腰间的药杵——不知何时,那根磨得发亮的铁头杵已被换成一段桃木棍。
轻了些,握在手里却暖得惊人,像是有人悄悄把自己的体温,缝进了木纹之中。
脚步继续向前。
前方山势渐缓,一片新开垦的坡地延展眼前,桑树成行,枝条尚嫩。
可就在我踏上田埂的一瞬,鼻尖忽嗅到一丝异样——不是腐叶,也不是虫蛀,而是一种极淡的、带着铁锈味的霉腥……
我眯起眼望去。
数十农人围在一株枯死的桑树前,有的蹲地抚摸叶片,有的掩面啜泣。
一个老妇颤声哭道:“蚕季将至……叶子却生了黑斑……这可怎么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