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谁点第一把火(2/2)

“你还记得这声音吗?”我望着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凿进夜风里,“那天在南坊,你踩碎了陶片,抬头问我:‘火不会永远沉默吧?’我说——不会,只要有人肯点它。”

他低头盯着那枚无舌的铃,喉结滚动了一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可若点了火,烧到了自己人呢?”他声音低哑,“那些跟我一起抄《判录》的孩子,他们家里还有老人要养、有田要种……一旦被扣上‘聚众私议’的罪名,全坊都要遭殃。”

我早知他会犹豫。

少年热血易燃,难的是明知前方是刀山火海,仍敢迈步。

而真正的觉醒,从来不是一声呐喊,是一步步踩着恐惧走过去的。

“你以为不报官就安全?”我冷笑一声,目光如刃切入他眼底,“昨夜潜入你屋里的四个人,是从县衙后巷摸出来的。他们不敢动你,是因为怕激起民变;但他们更不会罢手,只会换手段——下毒、纵火、造谣说你勾结外匪……你以为沉默就能保全?”

他猛地抬头,瞳孔震颤。

“这世上最狠的火,从来不是烧在窑里的。”我逼近一步,压低嗓音,“是被人捂在胸口,日日夜夜煎熬着不敢吐出来。你现在不点那一把火,将来就有人替你点,烧得更猛、更乱,连灰都不剩。”

风卷起枯草,在我们之间打了个旋。

良久,渠童缓缓闭眼,再睁开时,已没了犹疑。

他将残铃紧紧攥入掌心,仿佛握住了某种沉寂多年的回响。

“那就……让它响一次。”他说,声音轻,却稳如磐石。

三日后,废弃窑场。

残阳如血,洒在坍塌半边的窑顶上,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可此刻,这里却聚满了人——不止是南坊少年,还有邻村偷偷赶来的孩童、少女,甚至几个背着药篓的老医婆也站在外围,目光灼灼。

渠童立于高台之上,手中捧着一叠泛黄纸页——那是他们日夜誊抄的《律例抄本》,官府颁行、代代传诵的“金科玉律”。

“这些书教我们跪,”他朗声道,“教我们忍,教我们信‘天命不可违’。可去年大旱,是谁掘开旧渠引水?是我们!前月争地,是谁平息纷争未动一刀一枪?也是我们!”

人群静得落针可闻。

“所以今日,我们不再抄它!”他手臂一扬,火焰腾起,“我们烧了它!”

火光冲天而起,纸页翻飞如蝶,在烈焰中化作黑灰升腾。

孩子们齐声高呼:

“旧法压人,新火照心!”

那声音穿透暮色,震得窑壁簌簌落尘。

紧接着,一名十岁左右的女童上前,捧出一块新制陶牌,正面刻着十个大字——《井约十条》。

她清脆念道:“第一条:凡裁断不明者,焚陶三日,集议共决!第二条:每坊选两名少年监察,轮值巡查,不得徇私……第五条:遇灾疫旱涝,邻里互助,拒援者罚粮一石!”

一条条念来,稚嫩却坚定。

人群中不断有人低声重复,像是要把每一个字都刻进骨头里。

我藏身窑顶暗处,披着深灰斗篷,几乎与瓦砾融为一体。

心口起伏不定,不是因为紧张,而是——

太像了。

像极了我初到此地时,在破庙檐下写下第一张验毒方的模样。

那时我以为自己只是救人,后来才明白,我在撬动一座山。

可就在我怔神之际,颈后忽地一凉。

细微、轻柔,似一片落叶飘落肌肤。

我缓缓偏头——一只通体靛蓝的蝴蝶,正停在我的衣领上,双翅缓慢开合,如同呼吸。

怪事。

这种蝶只在春末夏初出现,且从不近人。它怎会出现在深秋寒夜里?

我还未及细想,下方渠童忽然举起一块新制的“源陶牌”,迎向火光。

那牌背面,竟用极细的刻刀留下一行小字:

“灵感自某不愿留名之疯医娘。”

我一愣,随即笑出声。

疯医娘?

好啊,我本就是个疯子。

不信天命,不敬权贵,偏要在这泥潭里种出花来。

我摇头轻叹,正欲转身离去,那只蝴蝶忽然振翅,掠过我的肩头,翩然飞向窑场中央的烈火。

火光映照中,它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道无声的誓约。

我跃下高墙,足尖轻点瓦砾,身影隐入夜色。

身后,窑火熊熊,照亮半边天幕,仿佛一场燎原之始。

风起了。

带着灰烬与热意,吹向北方群山。

而我袖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片干枯的菊叶,边缘焦黄,脉络清晰——像是谁曾在火边写下什么,又匆匆藏起。

我没有回头。

但我知道,有些火一旦点燃,便再也扑不灭。

哪怕寒冬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