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活着的人不准成神(2/2)

风忽起,檐角铜铃不响,却有一片灰烬打着旋儿,掠过我的唇。

像谁贴着耳畔,低语。

“下一个被烧的,该是你心里那个‘该被供着’的影子。”

我猛地后退一步,灯影晃乱,井水重归混沌。

可那句话,已如烙印,烫进肺腑。

——我心里,真有这样一个影子吗?

是那个在疫区被百姓跪拜时,心底悄然浮起的一丝虚荣?

是听见“灵犀活着,我们才敢死”时,那一瞬的恍惚与战栗?

还是……当我看见“验活碑”上刻下“凡人之证”四字时,指尖微颤,竟有一丝不甘?

我闭了闭眼。

原来,连我自己,也曾偷偷幻想过被仰望的模样。

可人一旦贪恋神位,便再难落地。

回房后,我彻夜未眠。

小满进来添了三次炭,见我仍坐于案前,忍不住轻声劝:“娘娘,三不令已传遍六坊,毒布之事也已了结,您……该歇了。”

我摇头,目光落在案上那百片源陶上——每一片都写着“三不令”全文,明日将分投各坊火盆,火中读令,灰中生效。

不立碑,不传名,不塑形。

可若人心不死,令如浮灰。

“小满。”我忽然开口,“你说,人为什么总想造神?”

她一怔,低声道:“因为怕。怕无人撑天,怕无路可走,怕黑夜里,连个影子都抓不住。”

我苦笑。

是啊,他们不是信我,是信一个能扛天的人。

可我扛不动。我只想教他们自己站稳。

正说着,外头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我抬眼,窗纸映出一道修长身影——玄色常服,肩披夜露,腰间未佩帝王玉,却压得满院寂静。

范景轩。

他又来了。

这一次,他没翻墙,只是站在院外,手中拎着那只焦黑的布包,指节发白。

我推门而出。

寒风扑面,我裹紧披风,直视他:“陛下深夜至此,是来问罪?”

他不答,只将那布包往石桌上一掷,发出沉闷一响。

“你前脚拆庙,后脚就出神药。”他冷笑,眼底却无怒,只有深不见底的冷,“江灵犀,你拆的是假神,还是想立新神?”

我心头一震。

原来他也怕。

怕我沉溺于“被需要”的幻梦,怕我一步步,被人心捧上祭坛。

我伸手,从袖中取出共感针残片——那日系统崩解后,唯留这一寸银针,能引毒显形。

轻轻一划,布包裂开,内里缝着的布条暴露在月下。

刹那间,针尖触布,布条竟渗出细密红珠,如血,却无腥气,反有股甜腐味——是朱砂混着蛊引,炼过三道火,专诱轻信之人。

“又是‘代承契’余党。”我声音冷下,“借民信炼蛊,以‘庇佑’为饵,诱百姓供奉,实则抽取精气,养邪术之根。”

小满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竟拿‘信’当刀。”

“最利的刀,从来不是铁。”我盯着那毒布,缓缓道,“是人心所向。”

范景轩沉默片刻,忽然低笑:“所以你烧它?”

“不。”我抬眼,直视他,“我让百姓自己验。”

当夜,我命小满将毒布分送各坊“言社”——那些由百姓自发组织、传讯辩理的民间议所。

只附一句:“若信我,便查我;若疑我,更该查我。”

五日后,真相炸开。

数名“言社”执事被揭,原是旧党余孽,借“护灵”之名敛财,私设牌位,收供奉银,甚至以“灵犀庇佑符”为契,骗病患焚香三日,实则延误医治。

百姓震怒。

北坊孩童当街砸碎“灵犀庇佑”陶片,用碎陶拼出一行大字:

“她活着,我们自己活。”

我站在井边,看着那行字被朝阳照亮,心头忽松。

小满捧来石碑,欲将“三不令”刻上。

我摇头。

“不刻。”

“为何?”她不解。

“令若成碑,便是新神龛。”我轻声道,“火中读令,灰中生效——灰烬落地,人人皆可践,才真正自由。”

当夜,百片源陶投入各坊火盆,火光冲天,诵令声此起彼伏。

我在宫中井边,听着风送来的断续之声,忽然觉得,这世间,终于有了一丝“人味”。

可就在我转身欲去时,井底,又传来那一声轻响。

如笔点水。

我俯身——

水中浮字,依旧稚嫩:

风起,灰烬掠唇,烫出一句:

“烧我那部分。”

我僵在原地。

那句话,在心头盘旋三日,挥之不去。

直到第四日清晨,我翻开“回声渠”记录——那是各坊百姓匿名投递的政议残卷,我命人收集成册,以察民声。

指尖翻过一页页,忽然一顿。

近月采纳的条文中,凡涉及医政、赈灾、妇孺者……笔迹竟隐隐相似。

不是出自官吏,也不是文士。

像极了,某个深夜,有人跪在灯下,一笔一划,写下的恳求。

而那字迹的起笔方式——

与井底刻痕,同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