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寸氏宗祠1(2/2)

大家善意地笑起来。林夏微笑着谢过老板娘,又给南风夹了一筷子米线里的鲜嫩菌菇。

南风在众人的调侃和祝福声中,最初的羞涩渐渐化为心底满满的甜。她回握住林夏的手,在桌下与他十指相扣,然后抬起头,对他绽开一个明媚又依赖的笑容,小声道:“快吃吧,你的也要凉了。”

阳光透过饭厅的窗户,洒在简单却用心的午餐上,洒在一桌桌萍水相逢却充满善意的陌生人脸上,更洒在这对紧紧牵着手的恋人身上。古镇的午后,因为这份日常的温暖与旁观的祝福,变得更加生动而圆满。填饱肚子,他们便牵着手,朝着那充满故事的寸氏宗祠,悠然走去。

午后阳光正好,将青石板路晒得微微发暖。南风与林夏牵着手,悠然走在通往寸氏宗祠的路上,途经一段被称为“和顺家风文化长廊”的地方。长廊沿坡而建,一侧是爬满藤萝的老墙,另一侧则错落有致地树立着许多黑色石碑,碑上刻着或劲健或清秀的字迹。

南风立刻被吸引住了。她放缓脚步,凑近最近的一块石碑,轻声念出上面的文字:“‘肩挑日月,心怀家国’……这是描述马帮人的?”

“对,”林夏走到她身侧,很自然地虚扶住她的腰,随着她的视线看向碑文,“和顺是着名的侨乡,古时很多男子年纪轻轻就跟随马帮走夷方(西南地区对出国经商、冒险的旧称),穿行于西南丝路和茶马古道,远赴缅甸、印度甚至更远的地方经商谋生。‘肩挑日月’是形容他们起早贪黑、风雨兼程的艰辛;‘心怀家国’则是说他们无论走多远,心里都装着家乡和亲人,赚了钱也常常寄回来修建祠堂、学校、图书馆,造福乡梓。”

他的声音平和清晰,带着一种娓娓道来的磁性,将冷硬的碑文瞬间还原成鲜活的历史画面。南风听得入神,仿佛能看到古道上马帮逶迤的背影,听到悠远的驮铃声。

“你看这一块,”林夏引着她往前走了几步,指向另一块字体娟秀的石碑,“‘持家以俭,教子以严,侍亲以孝,待客以诚’——这是记述和顺女子的。男人外出闯荡,女人就留守家园,她们不但要操持家务、侍奉公婆、教育子女,往往还要管理田产、处理商务往来,支撑起整个家族的后方。‘俭、严、孝、诚’这四个字,可以说是她们持家处世的核心准则。”

南风凝视着碑文,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拂过冰凉的碑面,感受着刻痕的深浅。她能从这简练的文字里,读到那些未曾谋面的女子们一生的坚韧与智慧。“‘待客以诚’……即便独守空闺,面对往来商旅或邻里,也保持着这份诚信与气度,真不容易。”她轻声感慨。

“所以和顺又有‘夷方男儿故乡女’的说法,”林夏补充道,目光温柔地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男人的视野在万里之外,女人的天地在这方寸家园,却共同撑起了和顺‘礼仪之乡、文化名邦’的声誉。”

他们一块块碑文看过去。有的记载着某位儒商“致富不忘兴学”,捐资创办图书馆的故事;有的镌刻着家族“兄弟同心,分家不分产”的佳话;还有的则是治家格言,如“贫不忘书,富不丢猪”、“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等等。

每当南风对某处碑文流露出好奇或疑惑,林夏总能适时地给予解说。他显然对这里的历史文化做过功课,但解说时并不掉书袋,而是结合具体的人物故事和背景,讲得生动有趣,偶尔还会穿插一两个从当地老人那里听来的逸闻趣事。

“这块碑有点意思,”林夏停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指着上面几句看似家常的话,“‘早起三光,迟起三慌’、‘灯下省根线,仓里增粒粮’。看起来是勤俭持家的老生常谈,但其实背后有更深的意思。和顺男人外出,通讯不便,生死难料,家里的女人必须极度自律和精细,才能应对可能长达数年甚至十数年的分离,维持家业不坠。这些看似琐碎的习惯,是生存的智慧,也是坚韧的体现。”

南风听着,心中触动。她不再是单纯地看文字,而是通过这些碑文,仿佛触摸到了这座古镇温厚表皮之下,那曾经汹涌着离别、思念、坚韧与希望的脉搏。她抬头看向林夏,眼里有光:“你懂得真多。要不是你讲,这些碑文在我眼里可能只是些刻着字的石头。”

林夏笑了笑,抬手将她被风吹到脸颊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廓,带来微痒的触感。“只是比你早来几天,多看了点资料,多问了几位老人家。”他语气谦和,但目光里带着鼓励,“你喜欢听这些故事,才是它们最大的价值。历史活在人心里,也活在愿意倾听的人的眼里。”

他们继续漫步在长廊下,阳光透过廊顶攀爬的植物缝隙,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南风时而驻足细读,时而向林夏发问,林夏则始终耐心陪伴,细心解答,有时还会在她凝神思考时,静静地站在她身侧,为她挡去侧方偶尔经过的游客。

走到长廊尽头,视野豁然开朗,远处一座古朴恢弘的建筑隐约可见。林夏指向那里:“看,那就是寸氏宗祠。刚才我们看到的很多家风故事,在宗祠的建筑、陈设和族谱里,会有更具体、更生动的体现。想不想去‘发掘’一下那个更大的‘惊喜’?”

南风回望了一眼身后那一路沉默却仿佛在无声讲述的石碑,又看向前方气势不凡的宗祠轮廓,心中充满了探索的渴望。她将手重新放进林夏的掌心,用力点了点头,笑容明亮:“当然想!有林老师这位‘活地图’兼‘讲解员’在,今天的‘知识考古’,收获一定特别丰富。”

林夏握紧她的手,笑意从眼底蔓延至嘴角。长廊的碑文是序章,宗祠将是更精彩的篇章,而他们并肩探索的过程本身,就是最美妙的正文。

南风点了点头,目光仍有些湿润地流连在那些沉默的石碑上,仿佛能透过冰冷的石面,触摸到当年那些温热的心跳与坚毅的灵魂。“嗯,”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随即又化为清澈的坚定,“就是觉得……很感动。这些故事,这些话语,穿越了这么久的时间,到了今天,依然让人觉得很有力量。‘肩挑日月’的担当,‘持家以俭’的坚韧……好像不只是历史,也能照进我们现在的生活。”

林夏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他能理解她作为文字工作者的敏感与共情。他握着她手的力量微微加重,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与懂得。他没有说“别哭了”之类的话,只是用拇指指腹,轻柔地摩挲着她微凉的指尖,仿佛在熨帖她心湖泛起的涟漪。

“历史最好的存在方式,大概就是如此。”他等她情绪稍稍平复,才温声开口,与她并肩继续沿着青石路,朝寸氏宗祠的方向缓步走去,“不是躺在故纸堆里,而是像这些碑文一样,立在路边,走进路过的人心里,还能激荡出回响,给予当下的人一些参照、一些慰藉,或者……就像你感受到的,力量。”

南风侧头看他,眼中的水光未散,却因他话语里的理解而漾开更柔和的光泽。她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像是从这交握中汲取踏实感。“你说得对。尤其是想到,这些故事的主角,可能就是我们现在脚下这片土地曾经的守护者和建设者……感觉更不一样了。他们不是遥远模糊的影子,而是具体的人,有过具体的悲欢离合,具体的坚持。”

“所以,”林夏接过她的话头,引导着她的视线望向不远处飞檐斗拱、气势渐显的宗祠建筑,“我们去看看更具体的‘他们’。宗祠里供奉的牌位、记载的族谱、保存的旧物、建筑上的每一处雕饰……都是这些抽象精神的具体载体。去看看,是谁‘肩挑日月’走出了国门,又是谁在故乡‘持家以俭’守住了根脉。”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为南风打开了从情感共鸣到具象认知的大门。她心中的感动逐渐沉淀为更浓厚的探索欲和求知欲,那份因历史厚重而生的泪意,化作了眼底更加明亮坚定的光芒。

“好!”她应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亮,带着跃跃欲试,“我已经等不及想去‘解码’那些更具体的故事了。看看能不能找到‘心怀家国’的商人名字,或者‘教子以严’的母亲事迹。”

林夏笑了,喜欢看到她重新焕发神采的样子。“说不定,还能发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有趣的小细节。”他暗示道,带着点神秘的意味,“比如,某个远行归来的商人是如何用异域的珍奇玩意儿哄妻子开心的?或者,某条严格的家规背后,其实藏着一个温馨又无奈的故事?”

他总能精准地勾起她的好奇心。南风果然被吸引了,暂时抛开了方才那份沉甸甸的感动,转而期待起即将到来的、更具象的历史探秘。“那我们快点!”她下意识拉着他加快了脚步,朝着那座承载着无数家族记忆与古镇荣光的寸氏宗祠走去。

林夏任由她拉着,目光落在她重新变得轻快活泼的背影上,心中一片柔软。感动是真,好奇是真,而这牵着手一同去探索、分享、解读的过程,更是真。他知道,刚才长廊下的那份触动,已经不仅仅是南风自己的情绪,也成了他们共同记忆和情感联结中,沉静而深刻的一笔。而前方宗祠里的世界,正等待着他们一同去发掘,去印证,去续写属于他们的、与历史对话的新篇章。

前往寸氏宗祠的石板路坡度渐陡,两旁的古宅院墙更高了些,投下更深的阴影,阳光只能从屋檐间隙和树叶缝隙中筛落,光影斑驳,仿佛时光在此也变得幽深。南风还沉浸在文化长廊的故事里,心绪沉甸甸的,脚步也不由自主放慢。

林夏感觉到她指尖的微凉和沉默,知道那些故事对她的冲击。他没有急于用言语安慰,只是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陪伴她慢慢走着。直到路过一处略显开阔的平台,这里立着一块介绍和顺历史概况的石碑,旁边还有一株苍劲的古柏。

林夏停下脚步,示意南风看那石碑,声音比刚才讲述具体故事时更显沉静、宏观:“其实,刚才我们提到的前辈,只是寸氏家族漫长历史中,壮烈篇章的一页。这个家族,在更早的年代,就已经将‘忠烈’二字刻入了血脉。”

南风从之前的情绪中稍稍抽离,抬头看他,眼中带着询问。

林夏指着石碑上“腾冲”二字,缓缓道:“寸大进,是云南腾冲人,生于清朝末年。他第一次崭露头角,并非在抗战时期,而是在更早的1878年。”

他的叙述清晰而富有层次:“当时英军意图侵犯滇西边境。寸大进虽是一介乡绅,却毅然组织乡勇民团,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保卫家园的决心,率众巧妙阻击,成功击退了来犯的英军。” 他顿了顿,让南风消化这个信息,“因为这份功劳,清政府封他为三品守备,并赐予‘巴图鲁’的荣誉称号。‘巴图鲁’是满语,意为‘勇士’、‘英雄’。”

南风的眼睛微微睁大。

“而他的儿子,”林夏继续道,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敬意,“寸性奇,继承了父亲的胆魄与家国情怀,走上了军旅报国的道路,成为国民党军的中将。1941年,在中条山战役中,他率部与日寇血战,最终壮烈殉国,实践了军人马革裹尸的誓言。”

父子两代,横跨清末与民国,皆为国捐躯!南风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沿着脊椎攀升。她下意识地反握紧林夏的手,仿佛需要借力来支撑这份过于沉重的历史认知。

林夏感受到她手指的用力,用另一只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声音放得更缓,却带着穿透时光的力量:“这还不是终点。1942年,日军攻占了腾冲。消息传来时,寸大进老人已经八十八岁高龄。他目睹故乡沦陷,想到牺牲的儿子,悲愤交加,毅然以绝食明志,最终殉国而死。”

“绝食……殉国……”南风喃喃重复,眼前仿佛出现一位风烛残年却脊梁笔挺的老人,在敌寇铁蹄下,用最决绝、最古老的方式,扞卫了一个古老家族和一名老战士最后的尊严与气节。她的眼眶再次湿润,这一次,是为了那种贯穿生命始终、至死不渝的忠诚与刚烈。

“不仅如此,”林夏的声音低沉如磐石,“寸大进老人一生有九子,除了寸性奇中将,另有两位儿子也在抗日战场上英勇战死。真正是满门忠烈,碧血千秋。”

他停顿了一下,指向远方依稀可见的群山轮廓:“如今,在腾冲的国殇墓园里,矗立着寸大进老人的纪念雕塑。那不仅仅是对他个人的缅怀,更是对寸氏一族,乃至千千万万在抵御外侮中前赴后继、慷慨赴死的滇西儿女,其坚不可摧的民族气节的一种象征和永恒的祭奠。”

说完这些,林夏没有再言语。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南风,允许她消化这如山岳般厚重的史实和情感。

南风久久无法出声。她站在古柏的阴影下,望着青石板路蜿蜒向上,通往那座此刻在她心中分量已然不同的宗祠。风穿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历史的叹息,又像是英魂的低语。

先前“肩挑日月,心怀家国”的碑文,寸大进护军丧子的具体故事,与此刻这跨越两代、父子相继、满门忠烈的完整图景交织在一起,在她心中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冲击波。那不是遥远的传奇,那是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真实的血与火、忠与义。

她转过身,将额头轻轻抵在林夏的肩头,不是为了哭泣,而是需要一种实在的依靠,来承接这份过载的崇高与悲怆。林夏抬起手臂,稳稳地环住她的肩膀,无声地给予支撑。

过了好一会儿,南风才抬起头,眼眶红着,眼神却异常清亮坚定。她望着林夏,声音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这座古镇的气质如此复杂。它有马帮带来的开放与圆融,有耕读传家的温雅与书香,但骨子里……”她深吸一口气,“更有这种寸氏家族所代表的、宁折不弯、以身许国的铁血与刚烈。这才是它最深沉的魂,对吧?”

林夏凝视着她,目光深邃如古井,映着她泪光后熠熠生辉的明悟。他缓缓点头,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蕴含无限欣慰与认同的弧度。

“是,”他沉声道,牵起她的手,十指紧扣,“所以,我们去祠堂。不是作为普通的游客,而是作为……后来者,去拜谒那份穿越战火与时光,依然滚烫的魂灵。”

两人不再多言,拾级而上。脚步比之前更加沉稳,心情比之前更加庄重。那株古柏在他们身后静静伫立,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者。寸氏宗祠的飞檐翘角在越来越近的前方清晰起来,仿佛不再仅仅是一座建筑,而是一座精神的丰碑,等待着懂得它分量的心,前去叩响那扇通往历史深处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