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游宝相寺(2/2)

行至半山一处较为开阔的转角时,她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前方不远处的崖壁上,一块巨大的岩石赫然探出,石面历经风雨,呈现出深沉的赭褐色。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光滑如镜的岩面上,镌刻着两个笔力遒劲、漆色朱红的大字——“悬空”。

那二字并非纤巧的楷体,而是带着几分魏碑风骨的行书,笔锋如刀劈斧凿,深深嵌入石体,仿佛凝聚着数百年前那位无名匠人的气魄与心神。朱红的色彩在岁月侵蚀下已显斑驳,却反而增添了一种庄严古朴的韵味。

巨石本身仿佛就是从山体中生长出来的灵魂,它静静地悬浮在路径上方,其下是微微凹陷的崖壁,营造出一种视觉上的奇观——仿佛整块巨石真的仅凭一点牵挂,悬于空中。

南风仰头凝视着这两个字,一时忘了前行。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力量,仿佛那二字不仅刻在石头上,也正轻轻敲击在她的心弦上。

“看到了吗?” 林夏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声音也放轻了许多,“这就是宝相寺的第一重‘心镜’。人站在这‘悬空’二字之下,无论来时怀着多少俗世纷扰,此刻大概都会觉得,身心也跟着轻了几分,暂离了尘嚣。”

南风点了点头,深有同感。她举起手机,将镜头对准了那块巨石与那两个字。她没有说话,但心中已然明了:这石刻,与林夏那“随遇而安”的豁达,仿佛穿越时空,在此刻达成了某种默契的回响。

南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向林夏。山风轻轻拂动她额前的碎发,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盛着真挚的羡慕与淡淡的向往。

“林夏,”她的声音轻柔却清晰,“你真幸福啊。”

她抬手指向远处层叠的山峦,又环视四周苍翠的古木,最后目光落回他脸上,唇角漾开温柔的弧度:“生长在这样一片有灵气的土地上。有会听人倾诉的猴子,有刻着‘悬空’二字的古老石头,还有那些把生意做成善意的阿婆……”

她的语气里没有嫉妒,只有纯粹的欣赏:“这座山,这里的风,这些故事,都是你生命的一部分。这种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根脉,真让人羡慕。”

林夏注视着她被山风微微吹红的脸颊,在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他看见了整座宝相山的倒影——而此刻,那倒影里也有了他的身影。

南风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着。额间与鼻尖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在透过林叶的阳光下,确实像缀了一层细碎的钻石,闪闪发亮。

林夏看得有些心疼,正要开口,她却毫不在意地用手背一抹,眼睛弯成了月牙:“不用休息!不过……请林大公子赐水,我口渴啦。”那声“林大公子”叫得又轻快又调皮,带着显而易见的亲昵。

林夏失笑,立刻放下背包,取出水瓶,细心地拧开瓶盖才递到她手里。南风接过,仰头便喝,喉间轻微起伏,一口气就灌下了小半瓶。那平日里看似文静的女孩,此刻竟流露出几分不拘小节的豪爽。

林夏看着她这少见的模样,眼中的笑意愈发浓稠,像化不开的蜜。

简单补充了水分,两人继续前行。绕过一处茂密的树丛,视野豁然开朗,一侧是陡峭的山崖。林夏适时地指向崖壁一处说道:

“看那边,那块向内凹陷的巨岩,像不像一个天然的石窟?当地人叫它‘罗汉塌’。”

南风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处奇特的天然石穴,形似一个巨大的仰榻。

“传说古时有一位云游的罗汉途经此地,”林夏的声音平和,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他迷恋这宝相山的清幽与灵气,便在此静坐入定。日升月落,他身下的巨石竟慢慢印出了他身体的轮廓,形成了这处天然的卧榻,仿佛天地特意为他造就的禅床。”

他顿了顿,继续道:“所以人们相信,这罗汉塌是有灵性的。心怀杂念的人坐在上面会觉得硌得慌,而心境澄明的人,却能感到一种奇异的安稳与平和。”

南风听得入神,目光凝视着那处古老的石穴,仿佛能透过时光,看见那位入定的罗汉,与这山、这石融为一体的景象。

南风听完林夏对“罗汉塌”的讲述,转过身来,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直地望向他,目光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叹与崇拜。

“有文化真可怕。”她轻声说,唇角弯起柔和的弧度,那眼神清澈又直接,像初夏最纯净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照在他身上。

这突如其来的、赤裸裸的崇拜,让向来从容的林夏竟有些措手不及。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抬手轻触鼻尖,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悄悄爬上耳廓。他习惯了她或沉静或倔强的模样,却从未见过她如此直白地将仰慕写在脸上。

“哪里……”他难得地语塞,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轻笑,“只是从小听老人们讲得多罢了。”

他转身假装整理背包,借这个动作掩饰内心的波动。那目光太纯粹,太滚烫,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撞进他心里,让他素来的沉稳几乎溃不成军。

他在心底轻叹:这姑娘怕是根本不知道,她这样一个眼神,比山间所有的风景加起来,都更让人心动。

二人继续沿着青石阶向上而行,不知不觉间,石阶渐缓,一片开阔的平台跃入眼帘——宝相寺的山顶到了。

首先迎接他们的,便是那成群的猴子。它们俨然是这片天地真正的主人:有的慵懒地摊开四肢躺在温暖的岩石上晒太阳,神情惬意得像在度假;有的三五成群互相梳理着毛发,指尖轻柔地翻找,流露出自然的亲昵;更有些精力旺盛的幼猴,在枝桠与石栏间追逐嬉闹,带起一阵阵欢快的窸窣声与清脆的叫声。它们毛色油亮,眼神灵动,既不怕人,也不主动侵扰,自在得如同山风本身。

南风站在平台边缘,一时竟忘了呼吸。眼前的景象让她心头涌起一阵奇异的感动——这些生灵如此自由、如此真实地存在着,每一只都是一个完整的小世界。她忽然觉得,自己那些纠结与烦恼,在这片纯粹的生命图景面前,显得那么渺小。她多么渴望也能像它们一样,活得如此尽兴,如此不负此生。

林夏站在她身侧,目光温和地扫过这片热闹的景象,轻声开口,声音如同山间的微风:

“这就是宝相寺最动人的地方了。你看这些猴子,它们与寺庙共生了数百年,僧人们视它们为护法的灵物,从不驱赶,游客们也学会了尊重。久而久之,它们便成了这里真正的主人,不怕人,也不伤人,就这么自在坦然地与所有来访者共享这片天地。”

他抬手指向不远处依着悬崖而建的古朴建筑群:

“寺名‘宝相’,取‘佛之宝相庄严’之意。最特别的是,它起初其实是处道观,后来佛法东渐,便渐渐成了如今这般佛道交融的格局。所以你细看那殿宇,翘角飞檐间还带着道家飘逸的影子,而殿内供奉的却是慈目的观音与庄严的佛祖。这种包容,就像对待这些猴子一样——不分别,不排斥,只是安然共存。”

南风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那悬于崖边的殿宇既有着佛寺的沉静,又带着道观的仙气。猴群在飞檐与廊柱间自在穿梭,僧人在院中安然扫洒,互不惊扰,和谐得如同本就一体。

她忽然明白了林夏带她来此的深意——这不只是看风景,更是让她亲眼见证一种生命可能存在的、最自在的状态。 她转头看向林夏,眼中闪烁着领悟的光,轻声道:

“这里真好……好像所有的焦虑,都能在这里被抚平。”

站在宝相寺古朴的山门前,林夏停下脚步,声音温和如拂过殿角的微风:

“从这里开始,我们才算真正走进宝相寺的故事里。”

他引着南风跨过那道饱经风霜的木门槛,眼前豁然开朗。庭院中央立着一座古朴的石制香炉,炉身雕刻的莲花纹路已被岁月磨得温润,几缕青烟正袅袅升起,与山间的雾气交融。

“你看这香炉,”林夏轻声道,“上面的莲花图案,既有佛教的清净寓意,又带着道家喜欢的自然流畅。这就是宝相寺最独特的地方——佛道交融,和谐共存。”

他们沿着青石板路缓步向前,两侧是木构的回廊,廊柱上的漆色虽已斑驳,却更显古朴庄严。林夏指向主殿的屋檐:

“注意看那飞檐的造型——不像一般佛寺那般庄重规整,反而带着几分道家的飘逸灵动。传说当年建寺时,既请了佛家的法师,也邀了道家的真人,共同设计。”

步入大雄宝殿,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扑面而来。殿内光线柔和,正中供奉的释迦牟尼佛宝相庄严,两侧的十八罗汉却各具神态,有的怒目圆睁,有的慈眉善目。最特别的是殿柱上悬挂的一副楹联,上书“佛道本一家,山水皆禅意”。

“这是明代一位高僧留下的。”林夏轻声解释,“宝相寺从不执着于佛道之分,只追求心灵的真自在。”

他带着南风转到殿后,这里竟有一处天然的石窟,窟内供奉着太上老君像。石壁上渗出的山泉在像前汇成一小潭清水,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新落的树叶。

“这是寺里最古老的所在,”林夏的声音在石窟中产生轻微的回响,“僧人们称它为‘道源洞’,道士们却叫它‘佛心窟’。你看这老君像前的供品——既有道家的清香,也有佛家的鲜花。”

南风凝视着这奇妙的景象,轻声道:“这里的一切,好像都在说着:万物本是一体。”

林夏赞许地点头:“是啊,就像山上的猴子,殿里的佛像,石洞中的老君,还有来这里的所有人——其实都在同一个天地间,各自安好,互不打扰,却又相互成全。”

阳光从石窟的缝隙漏下,在那潭清水中投下晃动的光斑。南风忽然觉得,这座寺庙教会她的,远不止是历史,更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智慧。

南风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林夏,眼睛里闪烁着探究的光:

“林夏,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会对这里的一切都如此了解?从石上的刻字,到罗汉塌的传说,再到这座寺庙的每一个细节……你就像一本活的宝相寺百科全书。”

她的问题问得真诚,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钦佩。

林夏被她问得微微一怔,随即唇角泛起一丝温柔的弧度。他伸手轻抚过身旁一根历经风霜的廊柱,目光悠远:

“因为我是在这座山的陪伴下长大的。”他的声音里带着回忆的温度,“小时候,我家就住在山脚下的村子里。每当心里有事,或是课业繁重时,我就会一个人跑上山来。”

他引着南风走到殿外的一处石栏边,从这里可以望见远处层叠的山峦。

“最开始,我只是贪恋这里的清静。后来,遇到一位常在寺里扫落叶的老僧,他看我总是一个人待着,便开始给我讲这些石刻的来历,那些建筑的典故。”林夏的眼神柔和,“慢慢地,我听懂了——他教我的不仅是知识,更是一种看待世事的方式。”

他转回头,深深望进南风的眼睛:

“就像你记录故事一样,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记录着这座山的记忆。只不过我的笔墨,是刻在心里的。”

南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声道:“所以你不是在背诵历史,而是在讲述你生命的一部分。”

“可以这么说。”林夏微笑,“这座寺,这些猴子,还有山里的每一块石头,都见证过我的成长。现在,”他的声音轻柔了几分,“我很高兴,它们也在见证着……你的到来。”

夕阳的余晖恰好洒在二人身上,为这段对话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南风忽然明白,林夏带给她的不仅是风景,更是一把打开他内心世界的钥匙。

林夏抬头望向天空,西斜的太阳已将云层染成淡淡的金红色。他转向南风,声音里带着些许不舍:

“时间不早了,我们慢慢往下走吧。”

南风点点头,目光还留恋地扫过寺院的飞檐。下山的路似乎比来时更显幽静,斜阳透过枝叶的缝隙,在林间小径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石阶被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泽,空气中浮动着傍晚特有的安宁。

“你看,”林夏忽然放轻声音,指着前方,“光线不同了,整座山的表情都变了。”

确实,午间明艳的山色此刻变得柔和深沉,远山的轮廓在暮霭中显得朦胧。偶尔传来几声归鸟的啼鸣,更添了几分山林的静谧。

“累了的话随时说,我们可以歇歇脚。”林夏始终走在靠外侧的位置,不时伸手虚扶一下南风的手臂。

就在快到山脚的时候,南风忽然停下脚步,轻轻“啊”了一声。在那棵熟悉的古树根部,早上遇见的那只小猴子居然还在原处。它似乎也认出了南风,歪着头,一双明亮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

“它还在等我……”南风的声音里满是惊喜。她小心地蹲下身,与猴子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我回来了,你一直在这里吗?”

小猴子轻轻动了动耳朵,双手仍紧抱着树根,那模样既警惕又带着几分期待。

林夏站在一旁,看着这奇妙的重逢,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暮色中,这一人一猴静静对视的画面,美好得让人不忍打扰。

“看来它真的很喜欢你。”他轻声说,“这座山记住了你的善意。”

南风最后对猴子挥了挥手,这次的道别少了来时的生疏,多了几分温暖的不舍。当她站起身时,发现林夏正静静注视着她,目光柔和得像此刻笼罩山林的暮色。

“谢谢你带我来这里。”她轻声说,“这一天,我会永远记得。”

林夏只是微微一笑,接过她手中的登山杖:“走吧,该去还登山杖了。而且,我记得我欠某跟一份炸土豆。”

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与整座宝相山一起,融进了这个温柔的黄昏里。

山脚下,阿婆的小摊正冒着诱人的香气。见到他们归来,阿婆布满皱纹的脸上立刻绽开热情的笑容:来来来,刚炸好的洋芋,给你们多撒点辣椒面!

金黄的土豆块在油锅里翻滚,捞出时外皮酥脆,内里软糯。阿婆熟练地撒上辣椒粉、花椒面和香菜,最后淋上一勺特制的酱料,顿时香气四溢。

林夏接过还烫手的纸碗,小心地吹了吹,才递给南风:小心烫,先尝一块试试。

南风迫不及待地用竹签扎起一块,轻轻咬下。酥脆的外皮发出一声,她满足地眯起眼睛:太好吃了!就是这个味道!

看她嘴角沾上了一抹辣椒粉,林夏自然地递过纸巾: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你也尝尝!南风扎起一块最大的,自然地递到林夏嘴边。这个亲昵的举动让两人都愣了一下,但她眼里的笑意纯粹而明亮。

林夏就着她的手咬下土豆,辛辣的香气在口中绽放。他望着她被辣得微微发红的脸颊,忽然觉得这简单的街头小吃,胜过他尝过的所有珍馐。

怎么样?南风期待地问。

很辣,林夏轻笑,但很温暖,就像......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夕阳的余晖洒在小小的摊位上,将两人的身影拉长。阿婆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又往碗里多加了一勺土豆:年轻人,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谈恋爱嘛!

南风的脸顿时红得像碗里的辣椒,林夏却只是笑着又扎起一块土豆:阿婆说得对,我们再要一份。

坐进车里,山间的暮色已经渐浓。林夏熟练地启动引擎,丰田霸道沉稳地驶上蜿蜒的山路。

南风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零星灯火,轻声说:“这里的路确实不好开呢,弯道这么多,天色又暗了。”

林夏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调整了下空调出风口:“开了太多次,每个弯道都记得。倒是你,坐了一天车,累了吗?”

“一点也不累。”南风转过头,借着仪表盘微弱的光线看着他专注的侧脸,“今天特别开心,看到了那么多猴子,听了那么多故事,还吃到了那么好吃的炸土豆。”

一个急弯迎面而来,林夏从容地换挡减速,车身平稳地划过弧线。南风不自觉地抓住扶手,却在感受到车辆稳健的操控后放松下来。

“你开车的样子,很像你在厨房准备早餐时的状态。”她忽然说道,“都是这么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林夏轻笑:“这算是在夸我吗?”

“当然。”南风靠回座椅,语气轻松,“你知道吗,坐在你开的车上,我居然一点都不会担心。明明是很险的山路,却觉得特别安心。”

这话让林夏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收紧。他沉默片刻,才轻声回应:“让你感到安心,是我的荣幸。”

前方出现一段特别崎岖的路面,林夏放缓车速,小心地避开坑洼。车厢在颠簸中依然保持着平稳,南风看着他在昏暗光线下依然专注的神情,忽然觉得这条崎岖的山路,因为这个人在身边,也变得可爱起来。

“下次还想来吗?”林夏忽然问。

“想。”南风回答得毫不犹豫,“还想听你讲更多关于这座山的故事。”

夜色中,林夏的唇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好,那我们就再来。”

车灯划破渐深的夜色,载着一车的温暖,稳稳驶向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