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想起爷爷(2/2)
此后,他对妈妈讲得最多的一句话,不再是“传方不传药”,而是:“记住,往后是传药不传方。方子可开,但药,最好自己备,自己抓,自己心里有杆秤。”
爷爷是带着一身萧索与未尽的心愿,离开这个人世的。肺癌像一团无声的、阴燃的野火,在他常年被草药烟熏火燎的肺叶里点燃,然后慢慢地、不容抗拒地,燃尽了他最后的风烛岁月。南风后来一直想不通,爷爷一生悬壶,用那些晒干的草叶根茎,治愈过许多被肺疾咳喘折磨得夜不能寐的病人,为何轮到自己被这恶疾缠身时,却倔强地、甚至有些赌气地,一口中药都不肯喝。或许,他医得了病,却终究医不了命运的定数;也或许,他心底那份关于人性的、深深的凉薄与失望,比肺部的癌细胞更早地侵蚀了他的生机,让他失去了与这疾病周旋的最后心力。
爷爷生命最后的、疼痛的时光,是在南风城里的家中度过的。那个冬天似乎格外的长,也格外的寒冷。他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朝南的窗前,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浑浊的目光努力地、执着地望向河口村的方向,仿佛能穿过高楼与距离,看见那条他摆渡了半生的河。直到油尽灯枯之际,家人依从老人模糊的呓语与心愿,将他送回了河口村的老宅。那里有他年轻时摇橹的、汩汩流淌的河,有他背着药箱走过的、蜿蜒的田埂路,有他一生的根,和全部的记忆。
老人的最后一口气,咽得格外艰难。他躺在老宅那张同样古老的木床上,胸膛微弱地、不规则地起伏着,嘴唇翕动,仿佛还有什么尘缘未了,什么话堵在喉咙口。爷爷的二弟,那位同样白发苍苍、面容与爷爷有几分相似却更显愁苦的二爷,颤巍巍地俯身在他耳边,声音哽咽着,混着泪意问:“大哥,大哥,你有什么心愿,对我讲,对我讲就好。”
爷爷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游离的气力,断断续续地,吐露了心底最深的、也是最后的牵挂:“我……不想火葬。土葬……要花钱。我的子女……都已成家,可过得……都不如意。你二弟,能不能……出了这三千的土葬费用?我只想……入土为安,埋在后山,看着咱们村……”
二爷紧紧握住兄长那只干枯如秋枝、布满斑点的手,老泪纵横,混浊的泪水滴在兄弟交握的手上,他满口答应,声音斩钉截铁:“大哥,你放心,有我在,一定让你安安稳稳地走。三千块,我出!一定让你入土为安!”
得了这句承诺,爷爷仿佛终于卸下了压在心头最后的千斤重担,那一直紧蹙着的、写着痛苦与牵挂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些。他深深地、极其缓慢地看了二爷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然后,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然而,爷爷终究没能等来他想要的、最后的安宁。在他身体尚未完全冰冷,灵魂或许还未远行之时,因为祖辈留下的几分薄田在兄弟姊妹间如何分配的陈年旧账,南风的三婶,在临时布置的、烛火摇曳的灵堂前,毫无预兆地哭闹起来。她的声音尖锐而激动,指责与怨怼像冰冷刺骨的雨点,毫不留情地砸在爷爷尚未冰冷的身体上,砸在在场每一个戴着孝的子女心头。二爷见此情景,又悲又愤,觉得兄长尸骨未寒,子女便因些许田产如此不堪,家庭失和至此,他当初的承诺仿佛成了一个苍凉的笑话。他一气之下,甩手而去,当初那含着泪的、斩钉截铁的承诺,也随之烟消云散,如同从未说过。
办一场体面的、合乎老人心愿的土葬需要钱,而南风的爸爸,当时已掏不出这额外的三千块。兄弟姐妹们刚刚各自咬牙,分担完爷爷生前看病欠下的零星债务,面对这笔突如其来的、也是最后的费用,他们互相望着,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最终,只能红着眼圈,一咬牙,做出了那个让所有人余生都难以释怀的决定——将爷爷送去火葬场。那个简单的、质朴的、关于“入土为安”的愿望,到底还是碎在了冰冷坚硬的人间现实与亲情算计里,连一点完整的碎片都没能留下。
这些往事的细节与沉重的轮廓,是南风在多年以后,从妈妈偶尔提及的片段中,一点点拼凑起来的。那时,爷爷去世时,妈妈没让年纪尚小的南风和妹妹南雨回老家奔丧,只让他们留在镇上继续上学。家里,连办一场最简单丧事的钱都捉襟见肘,更别提负担他们往返的路费了。妈妈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替他们挡住了直面死亡与家族纷争的冲击。
南风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看似平常的、阳光有些苍白的上午,课间休息时,她跑到学校小卖部,用公共电话给妈妈打电话,小声地、带着点羞怯地说:“妈,学校要组织春游,可是……我们没有钱。”
电话那头,妈妈沉默了良久,那停顿长得让南风有些心慌,耳边只有电流微弱的滋滋声。然后,妈妈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找你姑奶奶借一下吧,妈妈回去就还。”
接着,仿佛是用尽了全身所剩无几的力气,妈妈声音很轻,却像一块被冬日河水浸泡过的巨石,沉沉地投入南风尚且稚嫩的心湖:
“南风,”妈妈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爷爷走了。”
那时,年幼的南风对“死亡”的概念还很模糊,很遥远。她只知道,那个会沉默地摆渡、会带着药箱出诊、会在午后阳光里看书的爷爷,不见了,再也不会出现在老宅的堂屋里。电话这头,她愣了很久,耳朵贴着听筒,脑子里空空的,不知所措。最终,只对着听筒,发出了一声茫然的、似懂非懂的:
“哦。”
许多年后,当南风自己也经历了人世的漂泊、冷暖与别离,她才真正明白,那一声轻飘飘的、茫然的“哦”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是爷爷一生的仁厚与最终的惨淡遗憾,是一个旧式乡绅与医者时代的无声落幕,也是一份直到永远失去、时空远隔之后,才懂得其深沉与重量的、静默的爱。那声轻飘飘的回应,成了她成长岁月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寂静的伤口,平时隐而不见,却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比如当她试图书写“温暖”时——悄然崩裂,渗出名为怀念与痛悔的血与泪。
写完关于爷爷的最后一个字,南风缓缓放下早已僵硬的双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她静静地坐在茶桌前,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塑。起初,只是眼圈无法控制地微微发红,鼻尖涌上强烈的酸楚。她试图仰起头,看向天花板,用这种徒劳的姿势阻止某种即将决堤的情绪奔涌。但当她闭上眼睛,爷爷在老宅昏暗床头,用尽最后气力嘱托“入土为安”时,那浑浊眼中流露出的近乎恳求又无尽无助的眼神,与她想象中,焚化炉门关上、火光猛烈燃起时的画面,毫无缓冲地交织、碰撞在一起——
“轰”的一声,内心所有用理智与时间筑起的堤坝,在那一刻土崩瓦解。
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如同秋风中最枝头最后一片枯叶。她再也无法维持坐姿,猛地俯下身,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入冰冷的臂弯里。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喉间逸出,起初是细弱的抽泣,很快便连成一片,在寂静得只剩下呼吸声的房间里弥漫开来,沉重地撞击着四壁。那不是放肆的、寻求安慰的嚎啕,而是从灵魂最深处被生生撕扯出来的、混杂着无尽思念、童年不解的愧悔、对世事凉薄的愤怒,以及最终无奈和解的、无声的痛哭。
“爷爷,都怪您走得太早,
怪我那时年纪太小,手太小,接不住离别的重量,
怪这人心,有时像河底的石头,又冷又硬……”
她不知哭了多久,才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里充满了泪水的咸涩。她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声音沙哑得厉害,却透出一种废墟之上生长出的、奇异的坚定力量。
“可是爷爷,您知道吗?南风长大了。这一路磕磕绊绊,遇到了好多好多温暖的人。他们给我的光和热,一点点,一天天,捂热了往事留给我的那些冰冷的窟窿。多到……多到足以让我原谅生活曾展示给我看的所有凉薄。”
这些话,她既是说给天上或许有知的爷爷听,也是说给从童年一路跋涉而来、那个曾不知所措的自己听。夜风不知何时从窗隙钻入,轻轻拂动窗帘,带来远方模糊的、人间烟火的微光与气息,恍如一声穿越时空的、温柔的叹息。
“南风,吃晚饭啦!”林夏的声音恰在此时,从虚掩的门口流淌进来,清亮如击打山石的泉水,又暖如穿透寒雾的午后阳光,轻轻漫进这间被悲伤浸透的房间,试图驱散南风周身那尚未散尽的、薄雾般的浓重忧伤。
南风闻声,慌忙用手背狠狠拭过脸颊,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湿意。她深吸几口气,努力将胸腔里翻涌的悲恸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像风暴过后的湖面,竭力维持平静:“来了。”起身时,她在唇边弯起一个练习过无数次、用于应付外界关切的、恰到好处的弧度。
可是,刚经历一场灵魂痛哭的痕迹,总会留下无法完全掩藏的蛛丝马迹。林夏的目光在南风脸上轻轻驻足,敏锐如鹰的他,瞬间便捕捉到她眼尾那抹未褪尽的绯红与微肿,眸中残存的粼粼水光,以及那强行弯起的嘴角旁,一丝不自然的僵硬。所有的话涌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追问的风,只会吹开刚刚结痂的伤口。最终,他只是极其温柔地弯起眼睛,将所有的疑问与心疼都藏在那片暖意之后,什么都没问。他走上前,伸出手,不是拉,而是用一种充满保护意味的力道,轻轻揽住南风单薄的肩,带着她,稳稳地走向那盏散发着食物暖香的餐桌。有些伤口需要的是无声的、坚实的陪伴,像夜色温柔地覆盖饱经风霜的大地,而不是探究的灯光。
今晚的南风格外安静,像一只在暴雨中飞累了、终于收起湿透翅膀的蝶,所有的力气与情绪,似乎都已在白日那场酣畅淋漓的回忆与痛哭中消耗殆尽。她默默地、几乎是机械地吃完碗里的饭菜,然后服下药片。药效很快如潮水般温柔地涌来,包裹住她疲惫的神经,她的眼皮渐渐沉重,视线开始模糊。“晚安。”她对着灯光的方向,极轻地说完,便转身回到卧室,几乎是触到柔软枕头的瞬间,就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的睡梦里,仿佛要借此逃离,或消化白日的一切。
望着南风紧闭的房门,林夏心里那缕细微的担忧始终萦绕不散,像一抹吹不散的烟。他太清楚南风了——她越是表现得平静、正常,那平静的水面之下,越是可能藏着汹涌的、未曾宣泄完全的暗流。这种明明感知到她的痛苦,却无从着手安抚的感觉,让他的心始终悬着,无法安然落下。
就在林夏收拾好厨房,准备悄然离开时,目光不经意掠过那张临窗的书桌——南风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还亮着,进入待机状态,泛着幽微的、固执的蓝光,在已然浓黑的暮色中,像一盏为她留守的、不眠的灯。屏幕上,是南风方才沉浸其中、忘记关闭的文档界面。
林夏的脚步顿住了。他迟疑了片刻,内心关于隐私的边界与对她状态的担忧激烈交战。最终,后者占了上风。他轻轻走过去,坐下。屏幕的光映亮他轮廓分明的脸。他移动鼠标,关闭屏保,然后,一字一句,极其缓慢地读了起来。仿佛能透过这些排列组合的汉字,触碰到南风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那个角落。那些关于爷爷的泛黄记忆、那些被时代与人性辜负的仁心、那些永远来不及弥补的遗憾、那些试图与这个世界达成和解的温柔瞬间……每一个字都像浸过咸涩的泪水,沉重而滚烫,却又真诚、坦率得让人心疼,仿佛能看到她写下这些时,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强忍泪意的模样。
“原来……是个心里藏着这么深一片海的姑娘。”林夏喉结滚动,最终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心底泛起层层叠叠、难以言喻的涟漪,那里面有震撼,有钝痛,更有深沉的怜惜。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南风今晚那异常安静的源头,那场痛哭的来处,也清晰地看见了,在那张总是带着微笑、看似对一切满不在乎的坚强外表下,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惊涛骇浪与岁月沧桑。
林夏不自觉地转头,望向南风卧室紧闭的房门。门缝底下,漏不出一丝光,里面是沉沉的、疲惫的黑暗。但此刻的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转身离开了——当一个人,以这样毫无保留的、沉默的文字形式,向你袒露了她心底最深的脆弱与伤痕,哪怕你只是无意中窥见,那份沉重的信任与赤裸的悲伤,也已将你卷入其中。此时离去,形同背弃。
陪伴,成了此刻唯一应当的、也是必须的回答。
林夏轻轻合上电脑,让那幽微的光熄灭,房间彻底陷入温暖的黑暗。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稀薄的月光,转身走向那间小小的客房。
这个夜晚,林夏决定留下——不为别的,只为当南风从那些或许并不安宁的梦中惊醒,在深夜里独自面对往事回声时,能知道这世上,并非只剩她一人清醒地承载着黑暗。还有另一盏灯,愿意为她亮着,哪怕只是静静地,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