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偶遇梁祁(2/2)
“但不同之处更明显。”他话锋一转,“云南的层叠,更像大自然的调色盘,是山川河流、四季更迭、不同民族生活智慧缓慢浸润出来的斑斓与和谐,底色是‘生’——生生不息。而巴尔干的层叠……” 文迪的声音低沉了些,“更像地质断层,是帝国争霸、宗教冲突、战争创伤一次次猛烈碰撞、撕裂又勉强粘合后的疤痕与勋章,底色里带着沉重的‘争’与‘殇’。”
南风不知何时又悄悄拿出了她的小笔记本和笔,一边走,一边低头快速记录着关键词:“层叠”、“生 vs 争与殇”、“十字路口”。她的神情专注,微风拂起她颊边的碎发,她也顾不上去拢,完全沉浸在了文迪勾勒的图景里。
林夏走在她外侧,一边听着文迪的讲述,一边留意着脚下的路,不时轻轻扶一下她的胳膊,防止她因太过专注而绊倒。他的目光大多数时候温柔地落在南风身上,但听到文迪的描述时,眼中也会闪过思索和欣赏的光芒。他注意到文迪在讲述时,目光偶尔会与南风记录的姿态相接,那份讲述的细致与耐心,似乎因她的倾听而更加绵长。
“我印象最深的是在萨拉热窝。”文迪继续道,声音里多了些具体的画面感,“那座被称为‘欧洲耶路撒冷’的城市,天主教堂、东正教堂、清真寺、犹太会堂几乎比邻而立。你在老城狭窄的石板路上走着,能闻到咖啡香、烤肉香,听到不同语言的交谈和祈祷声。但抬头看那些建筑的外墙,” 他顿了顿,“很多上面还留着九十年代围城战时的弹孔,密密麻麻,像不会愈合的皮肤。那种感觉非常奇特——最日常的生活气息,与最残酷的历史痕迹,毫无缓冲地挤压在一起。就像……就像我们刚刚看到的扎染,最柔软的布,承载了最坚硬的结,染出无法预料的图案。萨拉热窝的‘图案’,是悲怆与坚韧交织的。”
他巧妙地将遥远的巴尔干与眼前刚体验过的扎染联系起来,让抽象的感触瞬间变得可触可感。南风飞快地记录着,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而在黑山的科托尔湾,”文迪的语调稍稍轻快了些,“又是另一番景象。嶙峋的石灰岩山脉直接插入宝石绿色的海湾,中世纪古城墙像巨龙的脊背蜿蜒上山。那种山海对峙的壮美,与云南洱海苍山的秀美完全不同。洱海是温柔的怀抱,苍山是沉默的屏障;而科托尔湾是带着锋利边缘的、充满戏剧张力的舞台,山海在那里是激烈对话的关系。站在山顶,看着脚下峡湾里如玩具般的船只,会觉得自然的力量如此蛮横,而人类在夹缝中建造的文明,又如此顽强。”
他描述着山海,目光却不自觉地掠过眼前洱海的波光和苍山的剪影,仿佛在进行一场跨越空间的对比。云南的风是暖的,带着水汽和花香;而记忆中亚得里亚海的风,是凉的,带着咸涩和海岩的气息。
“还有波斯尼亚的深山村落,那里的人们在战后回归,生活俭朴,笑容却有种穿透苦难的明亮。就像……就像刚才村里那些安静做手工的老人,手里是延续了千百年的技艺,脸上是时光沉淀的平静。只不过,他们的平静之下,可能埋藏着更复杂的记忆。” 文迪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南风停下了笔,抬起头,眼中有些震撼,也有些迷茫。“听你这么说,那里好像……很美,但又很重。去那里旅行,心情会很复杂吧?”
文迪点点头,目光悠远:“是的。那不是一场轻松愉悦的度假。你会不断地被提醒历史的存在,战争的阴影,族群间的微妙张力。但与此同时,你也会被那里人民的生命力、被那些在废墟上重建的日常、被那种混杂了东西方元素的独特文化气质所打动。那是一种……需要深呼吸才能承受的美。”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洱海边的一片开阔草地。夕阳开始西斜,将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粉色,洱海变成了铺满碎金的绸缎,苍山则笼罩在温柔的紫灰色暮霭中。眼前的景色开阔、宁静、治愈,与文迪口中那个“沉重而层叠”的巴尔干形成了鲜明对比。
林夏轻轻揽住南风的肩,将她往身边带了带,对文迪说:“很棒的分享,文迪。听起来,那确实是一片需要带着头脑和心脏去行走的土地。” 他顿了顿,看着南风若有所思的侧脸,笑道,“不过,对我们南风同学来说,可能要先消化一下这‘层叠’的信息量。眼前的洱海夕阳,倒是刚好可以洗洗耳朵,放松心情。”
郭安也长长吐了口气:“听得我都有点心里发紧了。还是咱大理好,天蓝水清,没那么多打打杀杀的故事。文迪,佩服你,敢去那种地方深度游。”
文迪淡淡笑了笑,没再多说。他看了一眼南风合上的笔记本,知道那些关于“层叠”、“弹孔墙”、“山海对话”的词句已经留在了她的记忆里。这就够了。他将手伸进背包侧袋,指尖触碰到那只扎染熊猫柔软的布料,心头一片宁和。
南风依偎在林夏怀里,望着眼前绚烂的洱海日落,脑海里却还回响着文迪描述的萨拉热窝的弹孔墙和科托尔湾锋利的海岸线。两种截然不同的“美”在她心中激荡、交融。她忽然觉得,世界那么大,有云南这样抚慰人心的宁静之美,也有巴尔干那样拷问历史的沉重之美。而能听到这样的讲述,记录下这些遥远的风景与思考,本身就已经让这个下午,变得无比丰盈。
夕阳沉得很快,天边的瑰丽色彩渐渐被深邃的蓝紫色取代。四人静静地站在洱海边,直到最后一点金光消失在水天相接处。晚风带来凉意,林夏将南风搂得更紧了些。
“回吧,”林夏轻声道,“晚上想吃什么?”
关于巴尔干的思绪,如同远方的海雾,缓缓沉入暮色之中。但有些印记,已经留在了某本小小的皮质笔记本上,也留在了听者的心间。而生活,依旧在眼前这片温柔的土地上,继续着它平静而温暖的节奏。
郭安一句话,干脆利落地为晚餐定了调子。他大手一挥,脸上带着“早该如此”的爽快表情:“要我说,咱们今晚就去吃路边摊!高级餐厅是好,精致,讲究,但吃多了总感觉隔着层玻璃,不够痛快,没灵魂!” 他说着,特意把头转向文迪,眉毛挑得老高,语气里满是兄弟间特有的、不怀恶意的挑衅和试探,“喂,我说文迪大少爷,你这从小锦衣玉食的‘富二代’,肠胃金贵,能不能吃得了咱们平民百姓路边摊的‘苦’啊?别到时候拉肚子,可怨我。”
文迪正将那只扎染熊猫妥帖地放进背包深处,闻言抬起头,脸上是一贯的温和淡然,嘴角却弯起一个清浅的、带着点无奈又觉有趣的弧度。他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平缓却肯定:“出门在外,尤其是在旅行途中,哪能处处讲究。荒野帐篷住过,乡村大通铺也睡过,路边摊自然不在话下。我不挑环境,能入口、能果腹、有当地特色,便好。” 这话说得从容,既没刻意贬低自己,也没反驳郭安的调侃,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他的教养和阅历,让他能妥帖地适应不同环境。
郭安满意地“嘿”了一声,像是得到了意料之中又略带佩服的答案。随即,他眼珠一转,又笑嘻嘻地看向被林夏护在身边的南风,故意拖长了语调:“至于咱们南风嫂子嘛——林夏可早就‘炫耀’过了,说他家南风特别好养活,一点儿不挑食!一碗路边摊的稀豆粉,热乎乎、稠嘟嘟的,上面撒点花生碎、辣椒油,她都能吃得眉眼弯弯,特别开心!是不是啊,林夏?”
林夏正低头帮南风把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听到郭安的话,抬头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就你话多”,但嘴角的笑意却泄露了他的认同与骄傲。他揽着南风的肩,轻轻捏了捏,对众人道:“她喜欢食物本真的味道,高级餐厅的巧思和路边摊的锅气,在她那里,只要是好的,都能欣赏。” 这话既回应了郭安,也道出了南风对待生活的某种态度——不因环境而改变对本质的品味。
郭安被林夏这护短又嘚瑟的样子逗乐,冲他翻了个标志性的大白眼:“得得得,知道你媳妇儿完美!走吧,别在这儿酸我们了!” 他转身,朝着停车的方向率先迈开步子,声音洪亮地招呼着,“跟上!带你们去我跟林夏以前来大理常去的那家小摊子,味道正,老板人也实在!”
夕阳的余晖将四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石板路上,与来时不同,归途的脚步更显轻松随意。关于巴尔干的沉重思绪被郭安这一打岔,如同被洱海晚风吹散的云,飘远了。取而代之的,是对一顿充满烟火气的市井晚餐的期待。
文迪走在稍后的位置,听着前面郭安和林夏就哪家小摊的烤乳扇更地道进行着毫无意义的争论,南风偶尔插一句询问,得到两人更热烈的回答。他摸了摸背包侧袋微微凸起的形状,那里装着那只蓝白的熊猫。路边摊么……他想,或许比高档餐厅更适合今晚的氛围,也更适合消化这一天丰盛的见闻与感受。暖黄的路灯光芒渐次亮起,勾勒出古城的轮廓,也将四人走向停车场的身影,融入了大理愈发浓稠而温柔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