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寸氏宗祠2(2/2)

两人相携走下正殿石阶,转向一侧的回廊。廊道幽深,光线黯淡,只有尽头处陈列室的门口透出些许光亮。他们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拉长,渐渐融入祠堂更深处历史的阴影与等待被解读的微光之中。每一次脚步的回响,都像是轻轻叩问着过往;每一次交握的手指微动,都是当下对历史最深情的触碰。

回廊幽深,地面是磨损光滑的青石板,两侧的高墙挡住了大部分天光,只有从檐下镂空花窗和尽头门洞透进些许朦胧的光线,在昏暗中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几何形状。空气里的陈旧气息更加明显,混合着老木头、旧纸张和尘封岁月的味道,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时间的尘埃上。

林夏牵着南风的手,走得不快。他的拇指指腹无意识地在南风手背轻轻摩挲,既是一种无声的安抚,也是在这静谧古老空间里确认彼此存在的方式。南风的指尖微凉,但被他完全包裹住,渐渐有了暖意。她的目光被廊壁吸引——那里并非空空如也,间隔着悬挂或镶嵌着一些黑底金字的木匾、拓片,还有一些装在玻璃框内的老旧照片。

“这些多是历代族人获得的功名匾额,或是重要事迹的记录。”林夏适时地低声解说,停下脚步,指向一块字迹遒劲的匾额,“比如这块‘进士及第’,是清朝乾隆年间一位寸氏先人所获,这是科举时代读书人的最高荣耀之一,不仅是个人的成功,更是整个家族的荣光,所以悬挂于此,激励后世。”

南风凑近细看,匾额上的金漆已有些剥落,但字体的风骨犹存。她能想象当年这块匾额被敲锣打鼓送回家乡、悬挂于祠堂时,整个家族的欢腾与自豪。“十年寒窗,一举成名……承载了多少期望。”她轻声感叹。

“不仅仅是期望,”林夏补充,手指虚指匾额下方一行小字,“你看这里,‘敕封’字样,代表这是由皇帝亲自下旨封赠,具有官方认定的至高荣誉。在古代社会,这意味着家族社会地位的跃升,以及实实在在的政治资源和人脉。”

南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科举、功名、皇权……这些曾经主宰无数读书人命运的概念,此刻通过一块沉默的匾额变得具体可感。她继续往前走,目光又被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吸引。照片装在朴素的木框里,像素不高,但人物神态依稀可辨。有穿着长衫马褂、面容严肃的乡绅合影,有清末民初装扮、站在学堂前的师生,还有一张是几个年轻人站在一架老式飞机旁,意气风发。

林夏随她停下,看着那张飞机旁的照片,沉默了片刻才说:“这可能是抗战时期,寸氏家族投身航空建设的子弟。和顺作为侨乡,很早就接触到外界信息,不少族人思想开明,送子弟学习新学,包括军事、工程、航空等,为国家救亡图存出力。”

照片上年轻人明朗的笑容,与之前听说的惨烈抗战故事形成微妙对照,让南风心中五味杂陈。他们或许中的一些人,后来就牺牲在战场上,如寸性奇将军那样。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回廊尽头,一扇虚掩的雕花木门后透出更稳定的光线。门楣上挂着一块小木牌,写着“家族史陈列室”。

林夏轻轻推开门,一股更浓的旧纸墨和轻微防虫药草的气味扑面而来。室内比回廊明亮些,靠墙是一排排玻璃展柜和陈列架,屋顶有老式的电灯,光线昏黄但足够视物。

陈列室不大,但内容颇丰。有泛黄起皱的族谱手抄本,打开在某一页,密密麻麻的人名和简要生平;有已经褪色的地契、商号文书,字迹工整,红色印章依然醒目;有马帮使用的旧马鞍、铜铃、皮制驮袋;有女子出嫁时的绣花鞋、首饰盒等物件;还有一些老旧的书籍、信札。

南风立刻被吸引,像进入宝库的孩子,轻轻挣脱林夏的手,几乎是屏住呼吸,凑到最近的展柜前。林夏没有阻止,只是跟在她身后半步,目光温柔地追随着她专注的侧影。

她最先寻找的,自然是与寸大进父子相关的痕迹。很快,在一个独立的、铺着暗红色绒布的展柜里,她看到了目标。那里陈列着几样简单的物品:一枚已然暗淡的“巴图鲁”勋章(或仿制品)的图片及说明卡片;一份关于寸性奇将军阵亡的旧报纸剪报影印件,标题触目惊心;还有一张寸大进老人晚年的模糊照片,面容清癯,目光却异常沉静坚毅。旁边有详细的文字说明,简要记述了父子二人的生平与事迹。

南风凝视着那张老人的照片,久久不动。之前听故事时想象的形象,此刻有了具体的面容。那双眼睛,即使透过模糊的相片和漫长岁月,依然能让人感受到一种难以撼动的力量。她的眼眶再次发热,但这次没有泪水落下,只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窒息的感动堵在胸口。

林夏悄然走近,从身后轻轻环住她的腰,下巴虚抵在她发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伴。他的体温和沉稳的呼吸,像锚一样,将她从过于汹涌的历史情绪中稍稍拉回。

过了好一会儿,南风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哑:“看到照片,感觉……更真实了。也更难受,但……也更敬佩。”

“嗯。”林夏低低应了一声,手臂微微收紧,“他们的选择,他们的牺牲,都浓缩在这些简单的遗物和记载里了。记住他们,理解他们所处的时代和他们的精神,或许就是我们后来者能做的一点事。”

南风点点头,将身体微微后靠,倚在他坚实的怀抱里,汲取着力量。她没有离开这个展柜,又仔细看了旁边关于寸氏其他抗战子弟的记载,果然看到了“三人战死”的具体名字和简况,年龄都不大。

“满门忠烈……”她喃喃重复着这个词,此刻才有了最血肉丰满的认知。

离开这个让人心潮起伏的展柜,南风调整了一下情绪,开始浏览其他陈列。她被那些马帮器物吸引,抚摸着玻璃柜,想象着马帮穿越高山峡谷、密林沼泽的艰辛;她仔细辨认地契上的文字,试图还原当年家族的田产经营;她对那些女子的绣品和用品格外留意,那些精致的针脚和式样,仿佛能窥见当年“持家以俭”的女子们,在操劳之余对美的一丝坚持。

林夏始终陪在她身边,当她对某件物品或某段文字流露出不解或好奇时,便轻声解释。他知识渊博,但从不卖弄,讲解时总是联系具体的背景和可能的人物故事,让冰冷的物件活起来。

“看这封信,”林夏指着一封字迹工整、但边角磨损的家书影印件,“这是一个在缅甸经商的寸氏族人写给留守妻子的。信中除了报平安、寄钱,还详细询问了孩子的学业、父母的健康,嘱咐妻子管理好田租,最后还提到在异乡看到某种新奇花卉,描绘其形态,说‘恨不能携一枝归,与卿共赏’。既有养家的责任,也有细腻的情感。”

南风仔细读着旁边的译文,心头微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更何况是远走夷方、生死难料的马帮商人。这些书信,是连接万里之外漂泊者与守望家园者的唯一纽带,承载着多少思念、牵挂与无奈。

他们在陈列室待了许久,直到窗外的光线开始变得金黄倾斜。最后,南风的脚步停在一幅巨大的、略显粗糙但气势恢宏的壁画拓片前。壁画内容是群山峻岭间,马帮蜿蜒而行,背景有祠堂、书馆、田园,天空中有鹰隼翱翔。画面下方有一行题字:“走夷方,闯天下,根在和顺;读诗书,明礼仪,魂系中华。”

南风凝视着这幅画,久久不语。之前所有零散的印象——马帮的冒险、持家的坚韧、读书的传承、抗战的忠烈——仿佛在这一刻被这幅画和这句题词巧妙地串联、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精神图谱。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她终于开口,声音轻而清晰,像是悟到了什么,“这个家族,这个古镇的精神内核,是一种奇特的混合体。既有向外开拓、冒险求存的胆魄与灵活,像马帮一样走向世界;又有向内坚守、耕读传家、重视伦理秩序的稳重与韧性;而在大是大非、家国危难面前,则能爆发出那种不惜身家性命、宁折不弯的忠烈气节。开放与坚守,圆融与刚烈,世俗生计与精神追求……它们并不矛盾,反而共同构成了这里独特而强大的生命力。”

林夏站在她身侧,听着她的话语,眼中闪过激赏的光芒。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等她说完,才缓缓道:“你说得很对。和顺的魅力与力量,或许正在于这种复杂性。它不是单一的、扁平的,而是立体的、多层次的,像这里的多层建筑一样。而祠堂,就像这座建筑的心脏和大脑,保存着它最核心的记忆密码和精神基因。”

他伸出手,重新握住南风的手,十指交扣。“今天,我们算是……稍微触摸到了一点这个密码。”

南风回握住他,转头对他展颜一笑。那笑容里还有未散的感怀,但更多是一种经过沉淀后的清明与充实。之前的泪光、震撼、沉重,此刻都化为了更深的理解和一种奇异的平静。

“嗯,”她点头,目光再次扫过这间充满记忆的屋子,“不虚此行。”

两人最后看了一眼陈列室,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轻轻带上门。回到回廊,夕阳的金光正好从尽头门洞斜射而入,将他们的身影长长地投在青石板上,与廊壁上那些古老的匾额、照片的影子交错在一起。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牵着手,沿着来路慢慢往回走。穿过天井,走过前厅,最终再次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重新回到了秋日暖阳和古镇市声之中。

门外阳光灿烂,微风和煦,与祠堂内的幽深静谧恍如两个世界。南风眯了眯眼,适应着光亮,心中却仿佛带着祠堂里那份沉静的重量和历史的光晕。

林夏侧头看她,轻声问:“累吗?”

南风摇摇头,仰脸看他,眼中映着夕阳的碎金:“不累。心里很满。”她顿了顿,又说,“谢谢你带我来这里,陪我‘发掘’。”

林夏笑了笑,抬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动作自然亲昵。“我的荣幸,南风同学。”他的眼神温柔而深邃,“而且,和你一起‘发掘’的过程,本身也是我的惊喜。”

两人紧紧依偎着,投向归途。寸氏宗祠那庄严的背影渐渐落在他们身后,但它所承载的故事与精神,已然成为他们共同记忆和情感联结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古镇的黄昏,因为这场深入历史腹心的探访,而显得格外宁静、悠长,且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