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和顺古镇(1/2)
桂花香在晚风中愈发缠绵悱恻,丝丝缕缕,勾着人的衣袖。南风站在民宿门口略高的石阶上,忽然转身,发梢随着动作扬起,轻轻扫过紧跟着她的林夏的胸膛。“接下来,我们去哪里探险?”她仰着脸问,眼底映着巷口初初点亮的暖黄灯笼,像有两簇跳动的、跃跃欲试的星火。
林夏伸手,替她拂去不知何时落在肩头的一小簇金桂,指尖在棉麻布料上停留了片刻,感受着其下温热的肌肤。“真不累?”他低声问,声音里浸着化不开的疼惜与一丝好笑,“某位小姐在回来的车上,睡得那叫一个沉,连梦话都嘟囔着……‘桂花糕别跑’。”
南风已经利落地背上她那个略显旧却很有味道的帆布包,相机带子重新挂在颈间,金属部件在灯笼光下晃出一小片银亮的光。“高质量的睡眠是高效探索的燃料呀。”她理直气壮,顺手翻开一直随身携带的牛皮笔记本,崭新的一页在指尖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今晚的目标是,”她宣布,眼神认真,“把和顺每片青瓦上的月光纹路、每扇木门后的生活气,都收进这里。”
她说着,忽然踮起脚尖,像只确认气味的小动物,凑近他微敞的衬衫衣领嗅了嗅,眼睛弯起来:“咦?林导身上怎么也沾了桂花香……是偷偷藏了糕,还是被风写了情书?”
林夏眼底笑意加深,顺势将人往怀里轻轻一带,随即松开,指尖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鼻尖。“是某只醉猫传染的。”他牵起她的手,“走吧,带你去认认这美丽安静的和顺古镇,免得你只记得它的奇观,忘了它本来的模样。”
南风小跑着跟上,脚上那双布鞋,轻盈地踏过湿润的青石板,惊起几片沾着夜露的桂花瓣。刚到第一条巷子口,她忽然驻足,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奇妙,”她睁开眼,眸光清亮,“这香味会拐弯呢。明明感觉是从东边那棵老树飘来的,一转眼,又好像绕到西边的院墙后面去了,牵着你的鼻子走。”
“是风在帮桂花传递情书。”林夏说着,抬手从她鬓边摘下一粒小小的、完整的金桂,没有丢掉,而是轻轻别在了她相机背带与帆布包带子的交叉处,像一枚自然的、散发着甜香的徽章。“每一阵风的方向,都是一句耳语。就像我此刻正想着,要不要把前面路口那位卖了三十年糖藕、笑起来缺颗门牙却最是和蔼的阿婆,也悄悄写进你今晚的故事里……”
暖黄的灯笼沿着巷子次第亮起,将两人相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斑驳的粉墙与光滑的石板上,像皮影戏里缠绵的角色。远处不知哪家院落,飘来断断续续的三弦琴声,叮叮咚咚,清脆又带着古意,与他们的脚步声、低语声、夜风的沙沙声,合成了一支独一无二的和顺古镇夜曲前奏。
就在一处巷弄的转角,月光被高耸的马头墙切出一片深邃的阴影,南风倏然驻足。她的目光被一家店面并不起眼、却有种莫名吸引力的店铺攫住了。店门上方悬着一块老木匾,刻着“陶云记”三个字,字体朴拙。门帘是一幅靛蓝底色的手工扎染布,图案似云非云,似水非水,在晚风中微微拂动。帘内,隐约可见温暖昏黄的灯光流泻出来。
她像是被某种无声的召唤牵引,轻轻掀开了那幅扎染门帘。
时光仿佛在这里陡然放缓。老唱机正在角落里悠悠转动,流淌出周璇清甜又带着岁月留声机特有质感的嗓音:“浮云散,明月照人来……”黑胶唱片在昏黄的光晕里缓缓旋转,边缘反射着微光,如同一个具体而微的、正在流逝的时光圆盘。
店内空间不大,却高挑,靠墙是厚重的木制博古架,上面错落摆放着各式陶器。店主是位清癯的老人,正坐在一张宽大的工作台前,就着一盏明亮的台灯,专注地打磨手中一个尚未上釉的陶坯。他戴着老式的圆框银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眼镜链垂在颊边,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
南风的视线,却瞬间被博古架中间一层吸引。那里蹲坐着七八只陶猫,形态各异,却又有着统一的神韵。它们不像寻常猫咪那般优雅或慵懒,而是带着一种朴拙的、近乎天真的神秘感。身体圆润敦实,稳稳蹲坐,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张得异常阔大的嘴巴,几乎占了半张脸,露出里面空空的、深不见底的口腔。眼睛是极圆的,刻痕清晰,透着一种直愣愣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专注。它们的脊背和尾巴上,覆盖着层层叠叠、如同鳞片又像古老铠甲的纹路,在灯光下呈现出陶土最本真的、从浅褐到深赭的细腻过渡。
“这是瓦猫。”林夏的声音在她身侧轻轻响起。他走上前,指尖极轻地触碰到其中一尊灰褐色瓦猫的头顶,陶器发出一种沉笃温润的、近乎共鸣的轻微回响,仿佛在回应他的触碰。他小心地执起一尊较小的、施了青釉的瓦猫,对着灯光。青釉在光下流淌着如水似玉的光泽,衬得那夸张的造型愈发古朴可爱。“白族人的屋顶守护神。看它张大的嘴巴,”他示意南风靠近细看,“不是要吃鱼,传说能吞掉所有试图侵入家宅的厄运、灾祸和不好的东西。它们蹲在屋脊上,张着嘴,守着千家万户的安宁。”
老人用一块软布擦了擦手,脸上带着见惯来客好奇目光的平静微笑,眼镜链轻轻晃动。“喜欢瓦猫?”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和蔼,“这些都是照着老样式做的。以前啊,家家盖新房,最后上梁封顶时,都要请匠人烧一对瓦猫,一公一母,放在正房屋脊两端。讲究些的,还要给它们‘开光’,用朱砂点眼,让它们真的‘活’过来,帮主人看家护院。”他指了指林夏手中那尊青釉的,“这尊釉色好,是仿照明代老窑的配方试的,夜里月光一照,隐隐发亮。”
南风听得入神,目光在一尊尊形态各异的瓦猫间流连。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相机,调整参数,对准了博古架。她没有开闪光灯,而是借着店内温暖的点光源,寻找角度。镜头里,那些瓦猫在明暗交界处显得更加神秘,张大的嘴巴像是要诉说千年的秘密,圆睁的眼睛仿佛与镜头后的她对视。她连续按下几次快门,捕捉着陶土在光影下的质感,那些鳞甲纹路在特写镜头里,竟如同神秘的象形文字。
拍完照,她又抽出速写本和铅笔,快速勾勒起眼前这尊青釉瓦猫的轮廓。她画得很专注,线条肯定,不仅抓住了它夸张的形态,更试图捕捉那种憨拙中透出的凛然神气。她在旁边空白处标注:「吞厄之口,守夜之目。陶土为身,信仰为魂。」
林夏在一旁静静看着,没有打扰。直到她合上本子,他才轻声问:“想请一尊回去吗?放在窗台,或者书架上。”
南风却摇了摇头,目光清亮。“不,”她看着那些瓦猫,声音很轻,却坚定,“它们是这里的守护神,离开了这片屋檐,离开了能听到三弦琴声的空气,可能会孤单。”她转头看向林夏,笑了笑,“有些美好,不一定非要占有。记住它们的样子,记住这个有《月圆花好》的夜晚,就够了。”
老人闻言,赞许地点点头,从工作台下拿出一个小巧的锦囊,从里面倒出几颗比指甲盖还小的、烧制得光滑圆润的陶珠,每颗上面都用极细的笔触画了一个简化版的瓦猫笑脸。“这个,送给有缘的姑娘。”他将陶珠放在南风手心,“戴着玩,或放在包里,也算是个念想,保平安。”
南风惊喜地接过,真诚道谢。那几颗小小的陶珠躺在掌心,温润可爱。
她转身,目光探向博古架更深处。那里,几个檀香木格间,陈列着更多不寻常的器物,在暖光和星影下静静散发着岁月的幽光。
林夏跟着她的视线,执起一把造型别致、线条流畅的银壶。壶身并非光素,而是覆盖着大面积的珐琅彩绘,图案是繁复而和谐的花鸟,更妙的是,在花心与鸟羽的关键处,镶嵌着极薄的贝母片。他将壶微微倾斜,让灯光滑过弧面,那些贝母片立刻流转出梦幻般的虹彩,赤橙黄绿,变幻不定。“这是白族新娘最重要的嫁妆之一,银胎掐丝珐琅壶。”他解释道,“新娘过门前,娘家要请最好的银匠和画师打造它,里面要装够喝整整三年的苍山雪茶。寓意着,女儿带走的不仅是茶叶,更是娘家如雪山般纯净绵长的祝福,和未来日子如茶汤般愈陈愈香的期盼。”
店主用一块柔软的麂皮布,仔细擦拭着手中一枚银鎏金的蝴蝶发簪,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慈祥的月牙:“小娘子再看看这个——”他放下发簪,从柜台下捧出一个扁平的乌木盒子。盒子表面打磨得光可鉴人,盖子上镶嵌着一枚鸡蛋大小的圆形石片,石质温润,内部仿佛有乳白色的光晕在缓缓流动,中心一点尤其明亮,恰如一轮明月沉在深潭。“这是洱海月石,只有风平浪静、月圆之夜,在特定的湾口才能捞到品相好的。”老人打开盒盖,里面是精巧的分格,衬着深紫色的丝绒,“白族姑娘出嫁前,最重要的一门功课,不是学做饭,而是学绣花。要用三年时间,亲手绣出九十九朵姿态各异的山茶花,存在这盒子里。等到成亲那天,才由母亲当众打开,展示给婆家看。每一针,都是女儿家细腻的心思和对未来‘花开美满’的祈愿。”
南风的目光,又被墙上悬挂的一大幅扎染布匹牢牢吸引。那靛蓝的底色深邃如夜空,而上面呈现的白色花纹,并非寻常的花鸟,而是星辰与连绵的水波纹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既抽象又具象、既神秘又浩瀚的图景,仿佛将整片洱海的星空都拓印了下来。
“这是用苍山十八溪的水,反复浸染、氧化而成的。”老人走到布匹前,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过那些因扎结而自然形成的、冰裂般的白色纹路,动作温柔如同抚摸流水,“你看这些白色的‘裂纹’,每一道都不是画上去的,是溪水带着颜色,在布里走过的痕迹。哪条溪的水急,哪条溪的水缓,染出的纹路都不一样。这幅,‘水流’的走向最舒展,用的是中和峰下那眼最甜的泉。”
最奇妙的体验,发生在窗边那架精美的鹤庆银器前。那是一盏多层烛台,造型如花树,每一根“枝桠”的末端,都錾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纤毫毕现。林夏拿起一旁的火柴,点亮了烛台中央的蜡烛。温暖的烛光跳跃起来,光芒映在银蝶之上。他缓缓转动烛台。
刹那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些静止的银蝶影子投在旁边的白墙上,竟仿佛活了过来,随着烛台的转动,蝶影轻盈地颤动着翅膀,光影交错间,呈现出翩翩起舞的动态错觉!栩栩如生,曼妙无比。
“银匠在錾刻完蝴蝶后,会在蝶翼最薄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嵌入极细的云母碎片。”店主笑着解释,忽然凑近,轻轻吹熄了蜡烛。
烛火熄灭,银器隐入昏暗。然而,墙上那翩跹的蝶影并未立刻消失!清冷的月光从窗外流泻进来,照在那些云母碎片上,折射出更加幽微、更加灵动、宛如萤火般闪烁流转的点点银光,蝶影以另一种静谧的方式,继续着它的舞蹈。“就像真心话,”老人看着南风惊叹的表情,慢悠悠地说,“就算烛火灭了,黑夜来了,该看见的人,还是能看见。该藏不住的,月光也会把它照出来。”
当南风在店铺角落一个矮几上,发现那套核桃木雕的茶具时,已是流连忘返。茶具一共六件,壶、杯、盘、承,都是用整块木料挖凿雕刻而成,木色深褐,泛着常年使用后温润如玉的包浆,造型古拙大气,不饰多余雕琢,全靠木材本身的纹理说话。
老人拿起一只茶杯,走到灯下,示意南风看。他将茶杯倒扣过来,让灯光从杯口射入。透过并不十分厚实的、被磨得近乎半透明的杯壁,南风惊讶地看到,杯壁内部的木纹,在强光的透射下,竟然清晰地显现出一幅连绵起伏的、如同水墨写意般的山峦剪影!层峦叠嶂,远近分明,仿佛将一整片山脉封印在了方寸木心之中。
“这套茶具,用的是澜沧江畔悬崖上,长了千年的老核桃木。”老人将茶杯放回托盘,声音里带着对造化的敬畏,“只有那样的风,那样的水,那样的日月,才能在木头里‘画’出这样的江山。用它喝茶,茶水浸润木纹,那山影还会随着茶汤温度,微微地‘呼吸’,仿佛山活了。”他看向南风和林夏,“木头记得它来自哪里。就像人,走得再远,有些东西,是刻在血脉纹理里的,透光一看,全在那儿。”
南风久久凝视着杯中那若隐若现的山影,又环顾这间被瓦猫星瞳光斑、银蝶月光、扎染溪纹、木中山河所填满的奇妙店铺。她忽然觉得,自己捧着的不仅是一尊会响的瓦猫,更是踏入了一个由无数匠心与古老信念构筑的、温柔而坚韧的世界。而牵着她手的这个人,正耐心地,为她一扇一扇,推开这个世界的门。
暮色如同打翻的砚台,将天光一寸寸研成浓郁幽蓝。南风抱着那只几乎满溢的藤编篮,瓦猫蜷在柔软的包装纸间,偶尔随着她的步伐,在篮中发出极细微、宛如梦呓的“叮铃”碎响。林夏很自然地伸手接过篮子,分量不轻,他掂了掂,低头看她被灯笼映得暖融融的侧脸,轻笑:“现在可好,金塔的祝福,银塔的星图,瓦猫的铃铛……我们这是要带回一整个滇西的月光和故事了。”
店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合拢,将满室陶土清香、黑胶旋律和晃动的星瞳光斑温柔地关在身后。然而,就在门扉掩上的那一瞬,隐约的、苍老而悠扬的白族调子,伴着仍未停歇的《夜来香》旋律,丝丝缕缕透出门缝,像一条无形的线,牵着他们的衣角。唱片还在转,老人或许还在哼唱,这座古镇的心跳,就在这无数个这样寻常又不寻常的角落里,永不停歇地搏动着。
南风怀里抱着满载奇珍的藤篮,指尖还残留着触摸银器、木纹、陶土的质感,耳畔似乎还回荡着瓦猫腹中那声预示“真心”的铃响。她深吸一口微凉的、桂花香渐淡的夜气,正要随着林夏的脚步离开这条即将被夜色完全浸透的巷子。
忽然,一阵清泠的风,毫无预兆地从巷弄深处旋来,拂过她的发梢、颈项,带来一阵奇异的声响。
那不是寻常的风铃叮咚,也不是树叶沙沙。那声音极清脆,又极空灵,仿佛是用一弯纤细的月牙,轻轻敲击着散落的星子;又像是无数颗饱满的露珠,从舒展的贝叶上滚落,跌入玉盘。声音细碎、密集,却又层次分明,在寂静下来的巷道里,织成一张无形的、悦耳的网。
南风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她循声望去。
就在“陶云记”斜对面不远处,另一家更为狭小的店铺门楣下,悬挂着令人惊叹的景象——上百串、或许有上千串风铃,从低矮的屋檐下密密垂落,几乎形成了一道流光溢彩的帘幕。这些风铃的材质绝非寻常金属或玻璃,在渐暗的天光和店铺门口初亮的灯笼映照下,呈现出深深浅浅的褐、黄、赭、灰等天然色泽,形状也各异,圆润的、弯月的、星形的、蝶翅般的……它们随着晚风轻轻摇曳、碰撞,方才那阵奇妙的清音,正是由此而生。夕阳最后的余晖穿过这些铃串的间隙,在青石板上投下无数跳跃的、流动的光斑,像是撒了一地会跳舞的金屑。
店门敞着,门楣上一块小小的木牌,刻着“清音阁”三字,字迹清秀。窗边,一位穿着靛蓝扎染布裙、头发用木簪松松绾起的少女,正低着头,就着窗台上一盏小灯,用一把细巧的刻刀,专注地雕琢着手中一枚深褐色的核桃。她的侧影沉静,仿佛与门外那片清脆的音符之海,是两个互不干扰又和谐共存的世界。
“这是滇西的果壳铃。”林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同样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场自然的音乐会。他牵起她的手,没有询问,只是带着她,自然地走进了这片悬挂的、会唱歌的森林。
店内空间比“陶云记”更显促狭,却因这从天花板垂落至半空、层层叠叠的果壳铃串,显得格外高挑而梦幻。空气中弥漫着干燥果木、清漆以及某种极淡的、类似松针的冷香。南风仰起头,细细看去。每一串风铃,都用极细的、柔韧的竹丝串联,上面穿着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果核果壳。有纹理细密如相思鸟羽毛的相思豆,有形如弯弯月牙、薄如蝉翼的“木蝴蝶”(一种翅果),有表面布满鳞片、镂空处如同星星的松塔,还有浑圆的核桃、小巧的榛子、扁平的皂角籽、光滑的菩提子……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种子与果实,都在这里获得了第二次生命,成为音符的载体。
店主少女察觉到客人,停下手中的刻刀,抬起头。她的脸庞还很年轻,眼神却有种超乎年龄的沉静。她起身,对南风和林夏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拨动了头顶一串悬挂得较低的、由核桃和榛子间隔串成的铃串。
“咚……咚……嗡……”
核桃与榛子相撞,发出的声音浑厚而温暖,带着果实内核特有的共鸣,余韵绵长。
她又拨动旁边一串用皂角籽和菩提子串成的。“泠……铃……叮……”
声音立刻变得清越、明亮,如同山泉滴落石罅。
“每颗果壳,都要在苍山融化的雪水里,浸泡整整七日,褪去最后的浮尘与火气。”少女开口,声音也如她雕刻的果壳般,干净清透,“然后,放在背阴通风的阁楼上,晾晒九九八十一天。每天都要翻动,让每一面都均匀地接触风和光。直到它们干透、定型,轻轻敲击,能发出最通透、最稳定的声音,才算成了。”她说着,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一串刚完工不久的核桃铃,轻轻放在南风摊开的掌心。核桃被打磨得光滑温润,每个上面都钻了极细的孔,穿着竹丝,相互间隔恰到好处,轻轻一晃,声音果然清朗悦耳,带着木质特有的醇和。
南风仔细端详,很快发现了更精妙之处——每一枚果核上,竟然都刻着极其细微的图案!她凑近灯光,在核桃粗糙又光滑的表面上,看到了用比发丝还细的线条刻出的、蜿蜒曲折的路径、山峦和桥梁的缩影,那分明是一幅微缩的茶马古道地图;一枚松塔的内壁鳞片上,刻着神秘的、像图画又像文字的符号,林夏低声说那是纳西族的东巴文;就连最小巧的相思豆上,也用近乎微雕的技艺,镂空出了北斗七星的形状。
“这是会讲故事的风铃。”林夏拿起一串榛子铃,在指尖轻轻摇晃。榛壳相互碰撞,发出的“哒哒”声响中,竟似乎隐约夹杂着一种更为悠远、空旷的“叮当”声,仿佛遥远的山谷里,马帮的驼铃正在回响。店主少女顺着他的动作看向窗外渐浓的夜色,轻声道:“夜风大的时候,穿过这些不同形状、不同纹路的果壳,会带出不同的声音。老人们说,这些声音拼凑起来,就是古镇七百年的记忆——马帮启程的蹄声、集市开张的喧哗、寺院晨钟的震荡、还有月光流过石板路的寂静……风记得,这些果壳做的铃铛,就替风说出来。”
南风的目光,最终被一串悬挂在窗棂边的核桃铃吸引。那些核桃比寻常的稍小,表皮被精心打磨过,上面刻的图案,正是她今日深深印在脑海里的——簇簇细小的桂花,和一座线条简练却神韵十足的银塔轮廓,银塔的尖顶处,还嵌了一粒更小的、闪着微光的贝壳片作为点缀。
她指了指那串铃。少女会意,取下递给她。南风小心接过,指腹抚过上面细腻的刻痕,桂花仿佛正在绽放,银塔似乎正沐浴着月光。她轻轻摇了摇,铃音清透,带着核桃特有的木香。
就在这时,少女忽然拿起手边小几上一杯尚有余温的普洱茶,示意南风将铃串垂下的部分浸入茶汤中。南风虽感疑惑,还是照做了。浸泡片刻,少女示意她取出,轻轻甩去多余茶渍,再摇动。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铃音依旧清脆,但空气中弥漫开来的,除了核桃的木香,竟还缠绕着一缕淡淡的、醇厚的普洱茶香!那香气并非附着在表面,而是仿佛从果壳内部的微小孔隙中渗透出来,随着音波的振动而散发,音与香交织,创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官体验。
“果壳有孔隙,会呼吸,会记忆。”少女看着南风惊讶的神情,眼眸清亮,“它们记住了雪水的清冽,记住了八十一天晾晒时的阳光与风,也会记住偶然沾染的茶香、花香,甚至某一阵特别温柔的风带来的情话。”她接过那串桂花银塔铃,亲自将它系在南风空着的另一只手腕上,与那枚银菩提链坠作伴,动作轻柔。“就像人心,也会记住每一个动情的瞬间,并把它们酿成独一无二的气息,在往后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悄然释放。”
暮色彻底沉落,靛蓝的天幕上已有点点星光试探着浮现。他们终于告辞,带着满篮的“月光故事”,和腕间新添的、会散发茶香与记忆清音的果壳铃。
走出“清音阁”,身后的店铺里,少女点亮了更多的灯笼。暖黄的光晕从门窗流泻出来,映照着门外那片悬挂的、成千上万的果壳风铃之海。晚风渐起,不再是试探的轻拂,而是更从容地穿巷而过。
霎时间,千百串风铃齐齐摇曳,万千果壳彼此轻触、碰撞、摩挲……浑厚如鼓点的,清越如泉鸣的,空灵如梵唱的,细碎如私语的……所有声音汇在一起,却并不嘈杂,反而形成了一场宏大、和谐、层次丰富得惊人的自然交响。它随着风势起伏,时而澎湃如潮,时而细腻如丝,仿佛真的在吟唱古镇沉睡的记忆,为这个即将沉入梦乡的夜晚,编织着一场辽阔的、有声的、浸透时光芬芳的梦。
南风与林夏站在巷口,回首望去。“清音阁”的灯笼在铃海中,像一颗温暖的心脏。而那漫天清音,则成了今夜,和顺古镇献给他们的,最盛大、也最温柔的晚安曲。
巷子深处,那阵若有若无、却实实在在勾动肠胃的麦香,如同一条无形却温暖的丝线,牵引着南风。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循着那越来越清晰、混合着焦糖化糖分与酵母活力的香气,拐进了一条更为狭窄、仅容两人并肩的岔路。巷子幽深,两侧是高耸的、被岁月染成墨绿色的老墙,一堵爬满厚厚常春藤的石墙下,那香气的源头终于显现。
那甚至不能完全称之为一家“店”,更像是一个从老墙里生长出来的、温暖的壁龛。没有醒目的招牌,只有一扇低矮的、漆色斑驳的木质窗板向上支起,用一根老竹竿撑着,便成了临街的柜台。窗台被磨得光滑,此刻摆着三只朴素的藤编篮子,里面静静躺着几样面包:外壳硬挺、布满不规则大气孔的恰巴塔;层次分明、黄油香隐约可闻的可颂;还有一条胖乎乎的、深褐色表皮上撒着燕麦片的全麦吐司,似乎还散发着刚刚脱离烤炉的、令人心安的温热。
系着洗得发白亚麻围裙的老板,是个身材敦实、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窗口,在一张厚重的木质案板前埋头揉面。他的手臂结实,动作沉稳有力,手肘和围裙下摆都沾着细白的面粉,随着他身体的律动,轻轻哼着一段调子随意、却透着满足的白族小曲。南风踮起脚尖,越过窗台向里张望——店内空间果真小得惊人,几乎只够一人转身,但每一寸都被利用得恰到好处。角落一座古老的砖砌烤炉正散发着橘红的暖光,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铜质面包模具,空气中弥漫着酵母发酵的微酸、小麦烘烤后的焦香、以及浓郁黄油和牛奶交织出的、近乎实质的暖意,将这小空间烘托得像一个与世隔绝的、香甜的梦。
“老板,有贝果吗?”南风放轻了声音询问,仿佛怕惊扰了这份专注于面粉与时间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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