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命运玩笑(2/2)

然而,就在二十九岁这年,当南风刚刚握住那根名为“生计”的稻草,以为可以喘息片刻时,家庭的苍穹却毫无征兆地轰然倒塌。一夜之间,巨额债务如冰冷汹涌的暗潮,将她彻底吞没。作为长女,她被命运粗暴地推至最前方,被迫在一夜之间褪尽所有青涩与幻想。那个曾经向往着山脊清风、天边明月的灵魂,从此被无数份零散的兼职与永远上不完的课程紧紧缚住。她的生活成了一个被无形之鞭狠狠抽打的陀螺,在高速旋转中发出低鸣,不敢,也不能停下。

她已记不清在浓稠的黑暗里崩溃过多少次,只记得无数次在黎明将露未露之际,机械地拭去脸上冰凉的湿痕,为自己戴上一张平静无波的面具,走向又一个需要以坚韧姿态示人的白昼。

整整六年,两千多个日夜,南风的生命被锻造成一种极致纯粹的形态——“还债”。这不再是一个目标,而是她活着的全部目的,是呼吸的唯一意义,是支撑她每一次睁眼与闭眼的唯一信念。她将自己作为祭品,全然奉予这信念,如同一块生铁,被投入生活的熔炉,历经反复的灼烧与捶打。所有浮华的憧憬、脆弱的感伤、乃至对自身的心疼,都被淬炼殆尽,只留下一副坚硬而沉默的钢骨,支撑着她在这漫漫长路上踽踽独行。

终于,在三十四岁这年一个寻常的黄昏,南风点下了确认键,汇出了最后一笔款项。房间里陡然陷入一种巨大的、真空般的寂静。她独自坐在渐渐昏暗的光线里,良久未动,仿佛一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塑。直到窗外的城市灯火次第亮起,汇成一片遥远的、温暖的星河,她才仿佛被那光唤醒,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刻在生命里的号码。

“秦鑫,”她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种长久紧绷后骤然松弛的沙哑与虚浮,像一根磨损到极致的弦最后的震颤,“我累了……想找个地方,好好歇一歇。”她停顿了很长时间,久到能听见电波中细微的噪音,仿佛在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份深藏的、从不示人的脆弱,笨拙地摊开在老友面前,“帮我找个……偏僻安静的地方吧。还有……我现在,没有余钱了。所以,需要你来安排。以后……再还你。”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毫无保留地坦承自己的窘迫与需求,褪去了所有骄傲的伪装。

电话那头,秦鑫的回应没有半分停顿与迟疑,平静、温和而笃定,仿佛一个早已为她备好的港湾,永远风平浪静:“好,我来安排。”

放下电话,秦鑫握着手机,站在自家窗前,心中一片潮湿的轰鸣。她认识南风十四年了,亲眼见证过那个女孩最意气风发的模样——眉眼飞扬,谈吐间带着不羁的星光,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她即将奔赴的疆场。她也眼睁睁看着,生活如何一寸一寸磨去那耀眼的光泽,如何将那份轻狂的骄傲锻打成沉默的隐忍。

这六年,她看着南风以单薄的肩膀,近乎倔强地扛起整个家庭倾覆后的断壁残垣。她像一个孤独的苦行僧,跋涉在命运的泥泞里,固执地拒绝一切搀扶,执意要用自己的脊梁去丈量那无尽的荒原。秦鑫曾无数次试图靠近,递去一把伞或一碗热汤,却总被那道无形的、用“我可以”筑起的高墙轻轻挡回。

如今,这堵墙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她终于肯说一句“我累了”,终于肯允许自己从那根绷得太紧的弦上滑落,终于肯将这份沉重的托付,安然地放入老友的掌心。

秦鑫望向窗外无边的夜色,眼底悄然涌上一层温热的水汽。那并非简单的怜悯,而是一种混合着钝痛、敬意与巨大欣慰的复杂潮汐——她那只永不低头的鹰,在穿越了漫长的暴风雨后,终于肯寻一处岩缝,收敛起伤痕累累的翅膀,允许自己好好地、痛痛快快地休息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