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南风过往(1/2)
南风,有个问题在我心里搁了很久,”林夏斟酌着开口,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晨光里漂浮的尘埃,却又清晰得足以抵达她的耳畔,“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一直没有开始一段感情?”
话一出口,室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只有窗外啁啾的鸟鸣依然清脆。南风脸上原本轻松的笑意,像退潮般渐渐敛去,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在她清澈的眼中流转——有猝不及防的讶异,有被触碰往事的追忆,还有些许难以名状、沉在心底的怅惘。她轻轻放下手中的筷子,瓷器与木桌接触发出极轻的“嗒”的一声。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过头,望向窗外。晨光正好,越过窗棂,在她清瘦的侧脸上投下一道柔和而朦胧的光晕轮廓,纤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映出浅浅的阴影。
“感觉你问的问题……都好大啊,”她喃喃低语,更像是在对自己梳理思绪,“每一个问题背后,好像都连着一条很长很长的来路。我要说好多好多话,才能把那些弯弯绕绕的缘由……讲清楚。”
“如果你愿意说,我可以一直听。”林夏的声音平静而温暖,像一池深秋时节依旧保持着恒定温度的泉水,平稳,包容,不会因为投入石子而泛起不安的涟漪。
南风沉默了片刻,那沉默里并非空白,而是无数记忆碎片翻涌又沉淀的过程。终于,她转回目光,那双总是盛着故事的眼睛此刻清澈见底,直视着林夏:“大概是……对自己没信心吧。也许,也是在逃避某种被设定好的人生轨迹。又或者……”她顿了顿,寻找着更准确的表达,“是心底一直有个声音,觉得自己应该过一种……不太一样的人生。”
她端起面前那碗已经微凉的粥,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地摩挲着温润的瓷碗边缘,仿佛能从这触感中汲取叙述的勇气。
“小时候,家里的日子过得特别艰难。”她的声音平缓下来,像在展开一幅褪色的画卷,“难到……父亲连爷爷最后的丧葬费都凑不齐。爷爷抚养三子三女,在那个年代,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能让孩子吃饱穿暖已是极限,更别提送他们上学读书了。爸爸他……只能趴在乡村小学教室的窗户外边旁听,才零零星星认识了几个字。”
她的目光飘远了一瞬,又拉回。
“妈妈的故事,更让我想起来就心疼。”南风的语气里开始带上一种不易察觉的、细微的颤抖,像琴弦被轻轻拨动后的余韵,“她在家里排行最小,上面有四个姐姐,一个哥哥。外公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家里有限的资源,必须全力供出村子里唯一一个大学生——就是我舅舅。正因为这个,外公无奈地、也是理所当然地,剥夺了妈妈读书的权利。”
林夏适时地,极其自然地将一杯温水轻轻推到她手边,目光里没有催促,只有满满的、沉静的理解和鼓励,仿佛在说:我在这里,慢慢来。
“五块钱的书费,外公都不肯给妈妈交。”南风接过水杯,没有立刻喝,指尖在光滑的玻璃杯壁上无意识地划过,留下淡淡的水痕,“妈妈没有书,只能跟同桌合看了一个月。一个月后,她一气之下,倔强地辍学回家务农了。但从那时候起,她就在自己心里发了誓:将来自己的孩子,无论男女,只要肯学,砸锅卖铁,也要一供到底。”
“辍学后的妈妈,并没有停止学习。”南风的语气里升起一丝由衷的骄傲,为母亲那份不屈的生命力,“白天跟着大人在田里劳作,晚上就着昏黄的煤油灯,抱着一本砖头那么厚的、蓝色布面封皮的《汉语大词典》,靠着小学学来的那点拼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认,一行一行地啃。后来她还自学了裁剪,我和妹妹南雨小时候,常常穿着妈妈亲手缝制的衣服,虽然布料普通,但针脚细密,款式总是别致。”
林夏静静地听着,眼中闪烁着复杂而温柔的光芒——既有对南风往事的深深疼惜,也有对她此刻愿意向他敞开心扉的隐秘感激。他明白,这些看似平常甚至琐碎的家族往事,正是理解南风内心世界那堵无形高墙的砖石与缝隙。
南风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仿佛沉入了一段被时光染成暖黄的、却质地粗粝的岁月里。
“妈妈对自己的婚姻,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抱过多大幻想。”她顿了顿,眼底浮起一层薄雾般的迷惘与怜惜,“她甚至常常觉得,没有丈夫,只要有自己的孩子,日子也能过得不错,或许还更清静自在。”
林夏轻轻将手边那杯温水又往她面前推近了些,这个细微的、充满关怀的动作让南风抬起眼,与他沉静而关切的目光相遇。她微微点了点头,像是从中汲取到了一丝继续说下去的、温暖的勇气。
“妈妈和爸爸是经人介绍的。那时他们都二十四五了,在当时的农村,已经算是‘大龄’。”南风的嘴角牵起一丝混合着理解与无奈的浅浅弧度,“妈妈是对结婚兴趣不大,而爸爸……则是因为家境实在贫困,让同村的姑娘们都望而却步。”
“但外公却对爸爸特别满意,”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后来才明白的、复杂的了然,“他看中了爸爸愿意做上门女婿这一点。爸爸的勤劳能干、老实本分、沉默寡言,在外公眼里都成了最珍贵可靠的品质。外公有他现实的私心——如果爸爸婚后能留下来,他的养老问题就解决了,也不必去麻烦那时已在镇上银行工作、有了自己小家庭的舅舅。”
林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声插话,声音低沉而带着共鸣:“那一代的父母,似乎总把子女的婚姻和整个家庭的未来、甚至自己的晚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考量。”他的理解像一阵微风,轻轻吹散了南风叙述中一些沉重的部分,让她感到一丝被懂得的宽慰。
“日子就那样一天天,平静而匮乏地过去。”南风继续道,眼神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此刻的晨光,看到了多年前那个灰扑扑的村庄,“直到我四岁那年,一向沉默寡言、像闷葫芦一样的爸爸,突然说了一句改变我们全家命运走向的话。”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重温那个决定性的、阳光尘埃飞舞的午后瞬间,“他说:‘两个丫头,不该就这样留在农村。她们得接受教育,得去看外面的世界。如果只是把她们喂饱养大、到了年纪就嫁人,那她们往后的日子,跟你我还有什么区别?面朝黄土背朝天……不该是她们的人生。’”
“爸爸的这番话,真正说到了妈妈的心坎里,点燃了她心底埋藏已久的火种。”南风的语气里带着一份迟来的、深刻的感激,“后来,在舅舅的帮助下,爸爸妈妈带着我和南雨,离开了河口村,到了镇上。他们经营起一家小小的杂货店,取名‘双力’——意味着他们二人要同心协力,为我们姐妹拼出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讲到这儿,她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明亮的光彩,像云层缝隙里漏下的阳光:“因为那个小店,我的童年记忆有一大段是彩色的,总有吃不完的各式零食,像个被爸妈悄悄宠坏的小公主,不知道忧愁为何物。”林夏微笑着注视她,眼神温和,仿佛也能透过她的描述,看见那个穿梭在琳琅满目货架间、眼睛亮晶晶的、无忧无虑的小南风。
然而,那光亮很快又黯淡下去,像被一片更大的乌云覆盖。“可后来因为城镇规划,小店所在的区域要拆迁,商店被迫关门。爸爸妈妈双双失去了赖以维生的生计……苦日子,又像潮水般涌回来了。”她的声音轻了下来,像蒙上了一层拂不去的灰尘,“而那场苦,太漫长了……长得好像没有尽头,一直持续到……我从d市逃离,辗转来到这座小村庄。”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积聚力量,才能说出心底埋藏最深的感受:“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看着妈妈的一生,我更多的是同情和心疼。可她的悲苦,她的挣扎,她婚姻里那么多的不如意,细细想来,有一大半……是因为她毅然决然地,扛起了我和南雨的人生,想要把我们推出那条她走过的、注定艰辛的轨道。”
话音未落,一滴泪终于不受控制地,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粥碗的边缘。林夏没有出声安慰,也没有递纸巾,只是将身体坐得更稳,目光更沉静地笼罩着她。他的沉默在此刻成为一种最温柔、最有力量的陪伴,允许她的悲伤自然流淌。他看着她微微发红的眼眶,心中那片对南风的欣赏与怜惜,悄然沉淀得更加深邃、厚重。
南风轻轻转动着手中的水杯,目光仿佛穿透了清澈的水面,也穿透了此刻的晨光,回到那些模糊却质地沉重的岁月深处。
“为了供我和南雨上学,爸爸默默收拾了简单的行囊,独自一人去了遥远的d市打工。”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跨越时空的心疼,“那里是爷爷的老家。当年爷爷在d市的船厂做工人,因为三年困难时期,才一路逃荒到了河口村。生性安静、不喜城市喧嚣的爷爷,竟意外地喜欢上了农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简单生活。”
林夏若有所思地接话,声音很轻:“所以后来情况好转,饥荒结束后,爷爷选择了留下,扎根在河口村?”
“是的,”南风点头,语气里有一种对命运岔路的感慨,“二爷和三爷都陆续返回了城市,只有爷爷留了下来,娶了奶奶,成了地道的农民。从此,兄弟三人的命运,连同他们子女的命运,都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城市与乡村,像是划开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整理记忆中那些来自父辈的、零碎的叹息,继续道:“爸爸在d市,最初是在二爷的帮助下,进了工厂做最一线的工人。他每个月微薄的工资,扣掉最基本的房租和必不可少的电话费(为了偶尔能听听我们的声音),全部寄回家,一分不留。妈妈则带着我和南雨守在镇上,一边照看我们,一边时常去附近找些零工做,缝纫、糊纸盒……什么都干。”
“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每一分钱都要反复掂量。”南风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怕惊扰了记忆中那个总是精打细算、眉头微蹙的母亲,“妈妈她自己,一年到头从不添置一件新衣,吃饭也是凑合,却把我和南雨保护得很好,尽量不让我们感受到匮乏的窘迫。我记忆中,家里除了亲戚,还经常有一些面色憔悴、神情焦虑的陌生人上门——他们都是辗转打听而来,找妈妈看病的患者。”
林夏微微前倾身体,眼神中流露出专注的关切,轻声确认:“你之前提到过……无证行医?就是那个时候?”
“嗯,”南风抿了抿嘴唇,那是一个略显沉重的动作,“妈妈靠着爷爷传给她的那些医术和验方,偷偷地接诊。那时候,无证行医已经明确是违法的,风声很紧。但为了贴补家用,为了我和南雨的学费,她不得不咬牙坚持,像在走钢丝。来找她的,大多是被大医院‘判了死刑’、或者负担不起高昂医药费的病人——肺癌、胰腺癌、晚期肝硬化……我对这些可怕病名的了解,不是从教科书,而是从那些带着绝望与最后一丝希望来到家里的患者口中听来的。”
林夏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评判,只有对那个时代、那种境遇下一个小女子艰难求生的深刻理解与无声敬佩。
“妈妈一直谨记爷爷临终前的嘱托:‘传药不传方’。”南风的语气里带着一份对家族传承的特殊庄重,也有对母亲谨小慎微的感同身受,“她亲自去药材市场挑选、把关药材质量,回来后再按爷爷教的方法自己炮制一部分,然后根据每个病人的具体情况配药。我小时候经常在旁边帮忙,学着辨认药材,称量分量。靠着爷爷的真传和妈妈自己的用心,她确实帮助了很多被病痛折磨的人,甚至有些被医院放弃的癌症患者,情况真的得到了好转和控制。记忆中,他们带走的中药总是很大很大一包,要用麻绳捆好几道。”
说到这里,她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温暖而复杂的光亮,那是对母亲能力的骄傲,也是对那段充满药草气味的特殊童年的一份复杂珍视。“那时候,我因为有个能救人的‘神医妈妈’,还在小伙伴中间一度非常骄傲,觉得妈妈无所不能。”
林夏注视着南风眼中闪烁的复杂情绪——那是对母亲艰辛不易的深切心疼,也是对那段在困顿中依然闪烁着仁心与坚韧的特殊岁月的一份难以割舍的怀念。他轻声道,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在那样自身难保的艰难日子里,你母亲依然坚持用她所学去减轻他人的痛苦,这份仁心与勇气,比任何一纸证书都更珍贵,更值得尊重。”
南风抬眼望向他,眼中泛起被深刻理解的感动涟漪。林夏的话语不多,却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接住了那些她曾觉得难以启齿、甚至有些灰色的往事,给它们一个安放的、被照亮的角度。
南风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窗外的晨光似乎也识趣地变得愈发柔和,在她微颤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色光点,仿佛连光线都在倾听。
“我清楚地记得,那年夏天,当我和南雨都终于大学毕业,拿到学位证书的时候,妈妈把证书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然后对我说:‘以后,我不再接诊了。’”南风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早已凉透的粥碗边缘,指腹感受着瓷器的细腻与冰冷,“她说她太累了,身心俱疲。这么多年,接待每一个患者,开每一副药,心都是悬着的,生怕有半点闪失。往后的日子,她想踏踏实实地过,睡个安稳觉。‘以后的路,你们自己拼吧,妈妈能做的,就到这儿了。’”
林夏看见她眼底迅速泛起的水光,明亮得刺痛人心。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自己的手轻轻伸过去,覆在她微凉的手背上,停留了片刻。那不是一个紧握,只是一种无声的、稳定的存在感,传递着“我在这里,我听着”的支持。
“那时我才后知后觉地体会到妈妈那些年究竟承受着多大的精神压力。”南风的声音开始带上压抑的哽咽,“原来那份‘神医’光环背后,是日日夜夜的殚精竭虑和如履薄冰。可作为女儿,在那些年里,我却从未真正察觉,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甚至还曾埋怨过家里总是弥漫着药味。”她抬起泪眼,望向林夏,那目光里有深深的自责,“妈妈的婚姻,也一直不幸福。她和父亲争吵不断,彼此消耗。妈妈觉得爸爸给不了她安全感,家里家外什么事都要她一个女子去操心、去冲锋陷阵;爸爸则觉得妈妈太过强势,吹毛求疵,永远不知满足,不懂得体谅他的沉默与笨拙。”
餐桌上那瓶清晨新换的栀子花静静绽放,洁白的花瓣上还沾着水珠,馥郁的香气在此刻仿佛也沉重了几分,混合着往事的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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